第六十章

莊稼人吃完了早飯,太陽就升高了。

寨子上粉的、藍的喇叭花迎著太陽開放,綠葉子上的露珠兒滾落到地上;小蜜蜂迎著太陽飛舞,那抖動著的、透明的小翅膀,也抹上了光亮。

焦淑紅順著寨子根,急步地朝北走著,忽聽寨子那邊有人打口哨,還有洋鐵桶的鐵環「吱吱」響,就停住了,扯著那糾纏在一塊兒的喇叭花蔓子,扒開密密的秫秸稈兒,探頭一看,那邊走著的正是她要找的那個韓小樂。

十九歲的小夥子,光著脊樑,褲腰帶勒得緊緊的,小肚子好像一面鼓,他挑著水桶,正往官井沿那邊走。

「喂,小樂,你怎麼沒挑泥去呀?」

韓小樂轉過身來,找了半天才找到那藏在萬綠叢中的一張紅撲撲的臉,就說:「給喜爺爺挑兩趟水,挑完了這一趟我就去。」

焦淑紅說:「過來,過米,我跟你說一件頂重要頂重要的事兒。」

韓小樂走到寨子跟前了。

焦淑紅使勁兒扒著寨子,差不多把整個腦袋都伸了過來,非常嚴肅地說:「小樂,黨文部準備交給你一個非常重要也非常艱鉅的工作,你一定得接受,也一定得做好!」

韓小樂被她這沒頭沒腦的話弄得很奇怪,就笑著說:「嗨,什麼事兒這麼重要,又這麼艱鉅呀?你說吧。」

焦淑紅說:「你知道不知道,馬立本是個根本不要社會主義的人,甘心情願要當狗腿子!」

韓小樂說:「那還用說,他早就跟地主一個心眼兒了。」

焦淑紅說:「會計的大權不能總讓他把著,領導決定馬上撤了他。」

韓小樂說:「好,我雙手擁護!」

焦淑紅看了韓小樂一眼說:「撤了他,就得選一個合適可靠的人去接班兒,領導上想來想去,決定讓你幹!」

韓小樂眨了眨眼說:「這可得好好想想。我過去幹了二十天就下來了,再接過來,能行嗎?」

焦淑紅又著急地說:「怎麼不行?你可不能推三擋四的,給咱們團支部丟人!告訴你,這差事是革命交給我們的,誰要不堅決接受,就是……,哼,反正得接受!」

韓小樂見焦淑紅急扯白臉,好像要吵架的樣子,趕忙說:「你急什麼呀!我說不接受了嗎?你說我行,我就幹。」

焦淑紅樂了:「噯,這還差不離兒!就算定了啊!等貧下中農代表會一通過,你就接手:還要當著支書和百仲大叔的面,說幾句最有勁兒的保證話兒;你先寫個提綱,多列上它幾條兒,回頭我看看,幫你措措詞兒。這回要讓群眾知道,咱團員都是好樣兒的,都是黨的好助手,嘿!」她說著,那紅臉蛋漲得更加紅了。

韓小樂的臉上卻一點兒笑模樣都沒有,又說:「淑紅姐,我幹是幹,可是,我還有個要求。」

焦淑紅問:「什麼要求?可不許講價錢!」

韓小樂說:「等大秋後我再接手行不行呀!」

焦淑紅又把臉繃起來了,心想:鬧了半天,一個是硬的,一個是軟的呀!就問:「為什麼要等秋後?」

「我的算盤不行。」

「你不會學嗎!算盤有什麼了不起。」

「我一定加油快學。」

「多少時間學會?」

「過了麥收吧。」

「這可不行,一天都不能讓壞人把持著賬本子了!」

韓小樂又眨巴著眼問:「麥收後要是不行,頂少也得給我半個月吧?」見焦淑紅直搖頭,又說,「你給我說個日子試試!」焦淑紅伸出三個手指頭。

韓小樂吃一驚:「什麼,三天就學會打算盤呀?」

焦淑紅說:「小樂呀!你沒聽支書說嗎,新的運動、新的鬥爭說話就到跟前了,一時片刻都是金子呀!哪能等你在那兒磨蹭呀!拿出點青年人的氣魄來,克服困難,鼓足勁頭,三天學會它!」

韓小樂說:「哪有這麼快的呀!這幾年光顧幹活兒,不要說珠算,連字兒都扔了……」

焦淑紅說:「學啥樣,算啥樣,往後再一邊工作一邊學;沒有爬不上的山,也沒有過不去的河,怕什麼!」

韓小樂又想了想說:「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兒呀!這一回要是再幹不好,乾脆就不幹,要幹就得幹好,要不更丟人了。淑紅姐,你到家等我去吧。我挑水回來,咱倆好好商量商量,行不行呀?」

焦淑紅說:「快著點!我還等著挑泥去哪!」說完,就氣鼓鼓地朝獅子院走來了。

蕭長春已經比焦淑紅早幾步來到了獅子院。

這一段時間裡,年輕的支部書記養成一個習慣,不論要決定什麼事情,在開始之前,總要找找喜老頭、馬老四這幾個上年紀的人聊一聊。只有聽到了他們的意見,他搞工作才感到踏實。

蕭長春上了台階,剛想伸手推門,大門就「吱吜」一聲打開了。

走出來的是三個背著書包的小孩子,他們每個人的脖上都戴著一條鮮紅鮮紅的紅領巾。

見蕭長春進來,不約而同地行了個隊禮,又笑嘻嘻地跳著蹦著跑了。

蕭長春穿過大門道,直奔二門,一股子很濃烈的花香撲鼻子;接著,眼前又出現一片錦繡的天地:那滿樹盛開的紫丁香,穿成長串的黃銀翹,披散著枝條的夾竹桃,好像冒著火苗兒似的月季花,還有牆角下背陰地方碧玉簪的大葉子,窗台上大盆小盆裡的青苗嫩芽,把個小院子裝得滿滿蕩蕩,除了那條用小石子嵌成圖案的小雨路,再也沒有插腳的地方了。

一夜沒有睡好覺的蕭長春,立刻感到精神一振,那英俊的臉上閃起了光采:他被這美妙的景緻迷住了。

喜老頭那隻被錘鑿磨得又粗又壯的大手,操著一把小小的剪刀,正給一棵桂花剪修枝條;剪一下子,蹲下瞧瞧,站著看看,剪一下子,又偏著頭看看,又正著頭瞧瞧,非常的認真。

老太太也在一旁不聲不響地給一畦草本的小花苗鬆土。

蕭長春不忍心打攪他們了,卻又忍不住地讚歎一聲:「真美呀!」

喜老頭扭臉一看,得意地笑了,說:「美吧?事隨人願,讓它美,它就得美;每一片葉子,每一朵花上全是心血呀!」

蕭長春走過來,左看右瞧,又讚歎一聲:「嘿,您的手藝真不賴哪!」

喜老頭說:「差遠啦!半路出家,總不如人家養一輩子花的人。就是有這份兒興致。眼看著一棵小苗兒出土、放葉、開花、結果,嘿,真是有意思極啦!養花草不花心血不行,沒耐性不行,不摸透每一種花草的脾氣也不行,跟培養人是一樣的道理。」說著,放下剪刀,搓了搓手掌,摸出了煙袋,又看了蕭長春一眼,說:「我估摸著你早就得找我來。克禮這小子,告我的狀了吧?你倒沉得住氣。我當是你聽到信兒就要敲我的門來哪!」

蕭長春笑著說:「您能沉住氣,我當然也能沉住了。」也捲了一支煙抽著,又說:「我跟百仲大舅又研究了一陣子,看情形,地主這個活動,跟王書記介紹的那個情況有點關係,起碼是互通情報哪。」

喜老頭說:「你看得準。馬小辮這傢伙一肚子膿水,早憋得要脹破肚子了,黑夜白日削腦袋,削得尖尖的,好找空子往裡鑽,往外洩。我看他是要出動了。你們打算怎麼辦呢?」

蕭長春說:「我就是找您說這個事兒來的。」於是,他把他們打算安排新幹部和開會總結經驗教訓、制定以後的行動計劃等等,跟喜老頭說了一遍,又問:「您給出點主意,看看我們這個打算行不行呀?」

喜老頭抽了幾口煙,眨著眼,悶了會兒才開口說:「一隊的事兒當然難辦,一隊有些人家腦袋也是不大好剃的。話說回來,越是難辦,咱們越要辦,越應當生著法兒把它辦好。這個隊還不該從根上整整嗎!要我看呢,只要是腳跟能站穩的人,也容易對付。你們想從工地上把誰抽回來呀?」

蕭長春說:「咱們就地取材,從青年裡邊挑一個幹,怎麼樣?」

喜老頭看了蕭長春一眼說:「咦,你倒挺會想!挑誰呢,你們看準了沒有?」

「焦克禮,您看行不?」

「克禮嘛,嗯,是一把手,看那苗頭倒像個有出息的孩子。」

「就是覺著他還嫩一點兒。」

「嫩當然是嫩了。小苗乍出土的時候,還有不嫩的?你不嫩呀!」

蕭長春笑了:「我也嫩。」

喜老頭也笑了:「這會兒比那會兒,你是老捧多了。」

「我們想讓他闖闖。」

「好,想得好。闖是得讓他闖,不過,還得來個雙保險的。」

「您是說,再來個副隊長嗎?」

「那倒不一定。」

老太太從屋裡搬出兩凳子,挨著擺在他們跟前。喜老頭坐在那隻高凳子上,抽著煙,好久沒有開口。蕭長春坐在矮凳子上,知道老人在動心思,也不急著追問。

這會兒,焦淑紅走進了獅子院,朝二門裡一看,喜老頭在那兒,就不敢嚷嚷了,對著跟她招手的老太太做個鬼臉兒,一步跳到丁香樹後邊,綠葉紫花的空隙裡,閃著她那兩隻亮亮的眼睛。

喜老頭今天的心情似乎特別好,對人也特別和氣。過一會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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