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血紅的霞光塗抹在房脊和樹梢上;各腔各調的音波,從低到高,在村莊上空飄蕩起來了。圈了一夜的公雞、母雞,在街上撒著歡,找著、搶著被夜風從樹上搖下來的小蟲子。水桶裡滴灑出來的水點兒,一溜一行、彎彎曲曲,從每一家門口,連到官井沿上……

昨夜晚間,曾經在辦公室裡爭論過的三個人,都沒有睡好覺,老早就起來了,又都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韓百仲飯沒吃,臉也沒洗,就跑了一圈,把一隊的九戶比較困難的烈軍屬都訪問了。這九戶裡,有六戶得到了政府發下來的款子,另外三戶是最困難的,卻沒有得到分文。他一邊往回裡走,一邊氣呼呼地想:「這是怎麼搞的,這三戶是社委會決定補助的呀,為什麼沒有補助他們?是改了戶頭,還是把錢扣在社裡,還是隊裡給挪用了?這個會計,真是太可惡,這種事兒應當按決定辦,應當立刻全部發下去呀!」

他來到這個富農家的小院子的時候,除了寨子那邊的風箱「呱噠呱噠」單調地響著之外,

什麼動靜也沒有。

馬立本還在裹著紅花線毯子睡哪。敲門聲把他從美妙的夢境裡驚醒,正要發火,一聽是韓百仲來了,才一翻身爬了起來,連忙不迭地打開了門。

「啊,韓主任,這麼早呀!」

「早?你到街上挨門挨戶看看去,有這時候還在炕上睡懶覺的人嗎?」

馬立本心裡翻著難聽的,嘴上可說著好聽的:「真不早啦!唉,夜裡總失眠……」

韓百仲看著馬立本穿著那麼白的背心,那麼小的三角褲衩,非常不順眼,又哼了一聲說:

「挑挑河泥,勞動勞動就不失眠了。我問問你,烈軍屬撫恤金是怎麼發的?」

馬立本打個楞:「您問的是哪一筆呀?」

韓百仲說:「最近那一筆!你到底兒都發給誰了?」

「啊,反正都發下去了……」

「發給哪幾家了?」

「表冊上都有,一會兒我給您查查看。」

「幾家的事兒,還用得著查賬本子呀!」

「讓我想想……」

馬立本裝模作樣地翻白著眼睛想;他想的不是這筆錢發給哪一家了,這些他心裡全明白,最難想的是這一件有「鬼」的事兒露餡露得太突然,沒有跟馬之悅商量,怕應付錯了,惹下亂子……

韓百仲不耐煩地等著。他看看炕上,炕上已經過早地鋪上了印著花的大涼席,一對在城裡才能見到的鑲著邊兒、繡著字兒的扁枕頭,炕一頭堆著好幾條新被子、毯子、單子,全是成套的;牆上又掛上了一副新耳機子,又添了一個新的像片鏡框;櫃上放著漆皮的大日記本和一支綠桿鋼筆,那筆帽閃著光……

忽然,從外邊傳來「吱啦」一聲響。那是對面房子裡,油鍋燒熱了,正往裡放蔥花和青菜之類的東西;接著,鏟刀聲伴著香味兒也傳過來了……

馬立本說:「韓主任,還是等我查查賬再說吧。過手的賬目、錢款太多,腦袋裡記不下呀!」

韓百仲說:「也行。過午你找我。」

馬立本連忙答應,把韓百仲送出門口,朝著這位根本不被他放在眼裡的「臭扛活」出身的領導聳了聳鼻子,心裡暗暗地罵了一句。

韓百仲走出屋門的時候,又朝那夾在院子中間的寨子瞥了一眼。那邊的屋子裡從門口滾出熱氣。他走出大門口,心裡不由得一動:馬立本家裡只有他一個人有補助工分,他爸爸掙不了多少,可是,供一個上中學的,一個上小學的,五口子人吃穿花用,這個那個,還買了這麼多東西,錢是從哪兒來的呢?他叨念著,心口窩跳得非常厲害;他發現了一樁極為重要的問題,每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面對著這類問題都會氣憤得激動起來。

「這麼多的錢從哪兒來的?錢從哪兒來的?」

跟前突然響起「咯咯」的笑聲。

那是焦淑紅。她今天換上了一身新洗過的衣裳:合體的學生藍的褲子,印著淺色的丁香花的半袖小衫;頭髮梳得很光,因為滿心裡都是高興的事兒,臉蛋漲得紅紅的。她肩上挑著一副淺沿兒挑筐,兩手勾著筐子上的八股繩,非常神秘地望著韓百仲:「大叔,算什麼錢哪?要馬上給我們買個小汽燈嗎?」

韓一百仲說:「行,下集有合適的我就給你們買一盞來。」

焦淑紅當是韓百仲說反話,仔細一看,他的表情非常嚴肅和誠懇,就奇怪地間:「您認輸了?」

韓百仲點著頭:「你跟長春的意見全對。」

「喲,還沒經貧下中農會討論,您就認了?」

「不用討論,大夥兒的心思跟長春準是一樣的。」

焦淑紅高興得直跳腳兒:「呀,太好啦!百仲大叔,您真好,您是怎麼想通的呀?」

韓百仲咧嘴一笑,摸著後脖梗子。「哎呀,這可就不好說了。」

真的,讓韓百仲馬上說出「是怎麼想通」的,那可不太容易;這種結果,是從正面得來的,還是從反面得來的?是從歷史的回憶中得來的,還是從對未來的嚮往中得來的?是理智的醒悟,還是感受的啟發?這一些原因都有。可是,在他腦袋裡佔位子最多的,是那一本紅皮的《黨員課本》……

「淑紅,你幹什麼去呀?」

「放假之前我們要把坑泥全挑完。」

「我也去,一塊兒找克禮和小樂說說。」

「現在就能決定?」

「先醞釀醞釀呀!」

河邊上,坑上坑下,青年們正在熱熱鬧鬧地忙著。焦克禮挑著滿筐子污泥跑。他一邊跑,還一邊朝後頭的馬翠清喊:「喂,鬆了吧?」

馬翠清從後頭追上來,說:「英雄好漢不賣嘴,咱們幹著瞧吧!」

焦克禮回來的時候,勾起四隻裝滿污泥的筐子,又朝馬翠清挑戰說:「敢嗎?」

馬翠清也勾起四隻筐子說:「走!」

兩個人追著跑起來,周圍的年輕人起鬨地喊著:「加油,加油呀!」

「看誰先鬆了啊!」

焦克禮挑著空筐子跑回來,讓從村裡走來的韓百仲和焦淑紅給攔住了。

韓百仲很莊嚴地對焦克禮說:「克禮,黨支部這回打算交給你一個新任務!」

焦淑紅站在旁邊,懷著忍不住要笑的心情,帶著得意、祝賀的神氣望著自己的夥伴。

焦克禮把肩上的扁擔、筐子朝地下一放,把胸脯子一挺,說:「聽候分配!」

「不怕困難嗎?」

「怕什麼?下油鍋也不興眨巴眼的!」

「好樣的,想派你到一隊替馬連福,代理隊長……」

「啊……」

焦淑紅激動地插言說:「克禮,黨和領導很信任我們,把一個生產隊交給你了;這個工作非常重要,這回就看你的了!」

焦克禮用手摸著後脖梗子說:「我的媽,這可不行!」

韓百仲楞了:「什麼,不行?」

焦淑紅還沒弄明白:「什麼不行?」

焦克禮皺著眉頭說,「那群落後腦袋,我可玩不轉,百仲大叔,給我個別的差事吧!」

焦淑紅急了:「克禮,你這是怎麼啦?」

韓百仲說:「剛還他媽的充英雄呢,一下子鬆了,到一隊當隊長,比下油鍋還可怕嗎?」

焦克禮急得直皺腦瓜皮:「真的,真不如下油鍋好受。硬讓我去,準得捅出亂子來。」

焦淑紅說:「是讓你去工作,不是讓你去捅亂子!」

焦克禮說:「一隊的工作不好幹哪!」

焦淑紅說:「要象吃飯那麼容易,用得著讓你去呀!」

韓百仲說:「要是黨支部最後決定了,你服從不服從吧?」

焦克禮為難地說:「服從嘛,當然一定服從……可是,大叔,換個事兒不行嗎?」

韓百仲故意找難題說,「行,代替馬立本當會計!」

焦克禮又叫起來了:「哎呀,大叔,這不是趕鴨子上架嗎!我識那兩個半字兒,怎麼能當會計管賬本子打算盤呢?還是讓我幹力氣活兒、幹跑腿的工作吧。」

焦淑紅賭氣地一轉身,哼了一聲。

韓百仲今天倒沉得住氣,笑著說:「當隊長也不能脫離勞動,腦袋和手一齊用,都是力氣活兒;當隊長就是執行黨的領導,貫徹黨的政策,也是跑腿的工作,全符合你的要求。」

焦淑紅壓著火氣,帶著挖苦的口吻說:「真沒想到,焦克禮同志對工作也是這麼挑肥揀瘦!」

焦克禮苦笑著說:「得了,別諷刺我了。這是大事情,不能鬧著玩。真要幹不好,讓我怎麼跟黨交代呀!百仲大叔,您再跟支書商量商量吧。」

韓百仲說:「你自己也再想想。你別急著走,我還有幾句話,跟你說說,你一總地想想。讓你當隊長,不是哪個人給你的。這是黨、是革命給你的任務;因為你的根子正,底子好,才把這個任務交給你了。說實話,長春乍跟我一說,我這腦袋還轉不過彎兒來。實話對你說,我信不住你,怕你嫩……」

焦克禮說:「是嫩,是嫩!」

焦淑紅又哼一聲說:「焦克禮同志真謙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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