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韓百仲獨自一人穿過了大街和衚衕,走進了自己家的小院子。他繞過那爬滿金籐花的影壁,就瞧見窗戶的最下邊那一格子上透出一點紅絨球似的燈火。接著,又見那塊小玻璃鏡上貼上一張臉。

焦二菊的聲音傳出來了:「喂,把門插上吧。」

韓百仲趕忙轉回去插上了大門,又轉回來,一邊朝裡走,一邊衝著窗戶問:「你還沒睡哪?」

焦二菊在屋裡說:「誰這麼早就睡覺呀!喂,你再摸摸雞窩,我堵上了沒有哇!」

韓百仲說:「真麻煩!」走到雞窩跟前,伸出腳去踢了一下,「這不關得嚴嚴的嗎!」說著,走進屋裡,見兩個小兒子都在炕腳頭睡著了,焦二菊斜歪著身子,靠在窗台上,就著那省油的小燈,兩隻手捧著一個什麼東西正看,就問:「看什麼看得這麼有勁兒呀?」

焦二菊把手裡的東西往大腿底下一壓,挺神秘地說:「沒看什麼!」

韓百仲沒在意,抓過笤帚掃了掃身上的塵土,就脫鞋上炕。

焦二菊說:「喂,我問你一個字兒。」

韓百仲問:「大丫頭從學校裡來信了?」

焦二菊說:「沒有。你說,一個耳朵的耳字,旁邊擱個口字,下邊再加個王字,念什麼呀?」

韓百仲故意說:「我聽不懂你說的是什麼,在哪兒寫著,讓我看看不就行了。」

焦二菊說:「等我給你寫出來看看吧。」說著,從髮髻上拔下一根頭髮叉子,在土窗合上認真地劃著那個生字兒,韓百仲假裝湊過來看,冷不防使勁兒把焦二菊一推,就從她腿底下把那件東西搶過來了;展開一看,心裡不由得一動,原來是巴掌那麼大的一本書,紅布夾紙的皮兒,裡邊包著的是冀東黨委編印的《黨員課本》,因為經歷的年限很久,本來就很粗糙的紙張,這會兒都已經發黃了。

他捧著書,問焦二菊:「你怎麼從櫃底下把它翻上來了?」

焦二菊說:「你不是說階級鬥爭複雜了,得好好學習學習嗎!我想來想去,對,就學它吧!」

韓百仲說:「我們支部有好多新課本,找幾本給你看看,這本得好好保存著,留個紀念,可別讓孩子們鬧到手裡給撕壞了呀!」

焦二菊說:「我看完了就鎖在櫃裡,他們誰也摸不著。我得先學這個,接著再學新的。」

韓百仲問:「這為什麼?新的馬上學了就能用。」

焦二菊看了男人一眼說:「我記著,你剛當黨員那會兒,第一本書不就學的這本,對不對呀?」

韓百仲胸口跳了起來,點了點頭。

焦二菊說:「我也得打頭裡一步一步地學。」

韓百仲兩隻手輕輕地舒展那被揉捲了的書頁,這一會的工夫裡,多少激動心弦的回憶湧到眼前又落到心頭呀!這是他的革命思想啟蒙課本,也是他這半輩,除了黃曆接觸到的第一本書,那是黨員焦田,在北山坡子打柴禾的時候,親手交給他的;從那以後,每天晚上,幾個長工,幾個貧農和幾個村幹部就湊到他這間小土屋裡,點的也是這盞小小的省油燈;他們圍在燈光下邊,焦田給他們念,他們一句一句地聽,一字一字地記,一點一滴地吸收和消化,又一條一條地用自己的行動去實現書本上邊的要求。那時候的韓百仲懂得什麼呀!只懂得財主可恨、國民黨可惡,窮人這口氣埋在肚子裡出不來;就懂得共產黨是替窮人說話的,為窮人報仇的,說怎麼幹就跟著怎麼幹!學完這個課本,他入黨了。這個課本把他引上了鬥爭的道路,鬥爭道路上的坎坎坷坷,把一個扛過長活、拉過洋車的窮漢子摔打出來,把他從災難和烽火裡一步一步地引到勝利,引到社會主義時代的今天……

焦二菊並沒有留神男人的情緒變化,還在糾纏著她那個疑難的字兒和問題,扯了男人一把說:「到底兒念什麼,你倒告訴我呀!」

韓百仲看著妻子,漸漸地讓自己平靜下來,說:「嗨,這個字兒你都不認識呀?」「廢話,我認識還問你呀!」「唸聖(繁體字為聖)!」

「怎麼講呀?連在一塊兒講講我聽。」

韓百仲翻著課本子,找到那句話,看了一遍,唸道:「在中國實現共產主義,是我們黨的最終目的,是每一個共產黨員的神聖任務……」

焦二菊拿過課本子,照著男人教的,結結巴巴地重念了一遍,又問:「『神聖』這兩個字兒怎麼講啊?」

韓百仲眨巴著眼說:「神聖嘛,神聖,哎,神聖就是了不起的意思,就是最大、最高、最好、最了不起!打個比方說你就明白了。舊社會咱們受苦的莊稼人認為最了不起的是什麼呢?是神仙。村村都有廟,蓋不起大廟的窮村,就修小廟,頂不濟的也得搭個小五道廟,河邊有龍王廟,山上有山神廟,家家都供著神仙,打不起木龕的,糊紙龕,頂不濟也得貼張紙兒,掛個布簾兒,多窮多苦,過年過節,也得給它燒上一柱子香。為什麼呢?有的人家為了發財,有的人家為了不挨餓、不受窮,為了發財、活命,就求神仙保佑,說神仙什麼本領都有,要什麼有什麼!多了不起!換個字眼兒,就是神聖!那當然是迷信、胡扯,共產黨是不信這一套的,信共產主義!到了共產主義,人人都過幸福生活,想幹什麼,就能幹出來,要什麼,有什麼,怎麼走到這一步呢?不求神,不拜佛,發動群眾革命、鬥爭、建設。你看看,為了這個,多少人送兒子當兵、送男人打仗,多少人坐大獄,多少人犧牲了;這幾年,你瞧咱們東山塢,男女老少一個心眼兒,長春不顧一切,領頭搞工作,馬老四命不顧,帶病養牲口,焦淑紅書不念了,回鄉生產;你呢,不是連麥子都不心疼了,要給焦慶媳婦二斗嗎……」

正聽得津津有味兒的焦二菊,聽到後邊這一句,像讓針紮了一下子,一晃身子說:「呸,又揭人家的短啦!」

韓百仲認真地說:「不是揭你的短,我是說,你的方法不對頭,用意還是好的。你為的是咱農業社,為的是將來搞成共產主義,這就很不簡單,很應當表揚。你瞧瞧,共產主義能把這麼多人的心都給聚到一塊兒,把這麼多人的勁頭兒都給發動出來,把一盤散沙子似的農村,變成一家人了,把那些任什麼不懂,只知道出苦力、過苦日子的人鍛煉得成了戰士,甘心情願朝那個大目標幹一輩子、幹到死了,這是多麼了不起呀!這不神聖嗎?」

焦二菊的兩隻眼睛直放光,聲音有點兒發顫地說:「哎呀!你就挺神聖……」

韓百仲一擺手:「老天,這個詞兒你可別亂用!」

「你不就很了不起……」

「說不上。」

「你真自私!」

韓百仲嚇一跳:「嘿,你怎麼一會兒把我往天上捧,一會兒又把我往地下摔呀!我怎麼又自私啦?」

焦二菊又委屈又惋惜地說:「怎麼不自私,我沒有冤枉你!當初,你要是把這套底兒全都交給我,我不是也跟你一塊兒加入你們這黨裡邊來啦!」

「當初,當初,當初我懂個屁呀!給你交底,連我還不摸底哪,別看也學了,也念了,可沒有弄明白!」

「沒弄明白,你怎麼一直就幹得這麼有勁兒呀?」

韓百仲漲紅著臉,拍著大手說:「這你倒問到地方了!告訴你,從打由北平回到家,跟共產黨一沾邊兒,我就認定了共產黨是咱們窮人的靠山,跟他幹沒錯兒!對書本子上的話,明白不明白不管它,有一條根子我是把住不放了:黨走到哪兒,我跟到哪兒,永遠不變心!」

焦二菊也拍著手說,「哎,你這一條,跟我一樣!我也沒弄明白,可是黨指哪兒,就幹到哪兒,沒二話。別人不清楚,你總清楚,我不是吹大話吧?這麼多年,我沒走到你前邊去,可我也沒有讓你丟下,總跟著你轉了!你要是早拉我一把,說不定早跟你並上肩頭了!」

韓百仲拍著妻子肩頭說:「對,對,往後,你就這麼幹下去,沒錯兒。」

焦二菊推開男人的手說:「不行,不行!你講話,階級鬥爭越來越複雜了,我得加油學本事,要不可吃不開啦!」

韓百仲說:「我是說,你先把腳跺在這條正道上,一步一步走,越走眼越明,越走心越亮,越明亮,幹著越有勁兒,越有勁兒幹,本事也就越大了!要學習,得一邊幹著一邊學習,學了就用,那才學得透哪!」

焦二菊說:「我就是學了馬上用;不為用,學它幹什麼,不學又用什麼?」說著,撥了撥燈珠兒,又展開了《黨員課本》,伸著一個手指頭,戳戳點點地念下去了,「每一個共產黨員,為革命,為人民的利……噢,這個是『益』;為人民的利益,不怕苦,不怕難,不怕挨餓受……這個念『凍』吧?對。不怕挨餓受凍……」

韓百仲坐在一旁,一邊解著衣裳鈕扣,一邊聽著妻子唸書,他那疏淡的眉毛不停地跳動,那消瘦的臉上也泛起了紅光。他想起每天每時進行著的戰鬥,想起蕭長春傳達的王國忠的指示精神,想著「提高戰鬥力」的要求;他感覺到,在前一段鬥爭裡,廣大社員和積極分子都已經提高了戰鬥力,這會兒都在自覺地要求迸步;支部明確了目前的形勢和要求,再狠狠地一抓,大夥兒會提高得更快了。比一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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