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滿天空鑲上了小星斗。它們盡著自己的力量,把點點滴滴的光芒交織在一塊兒了,不像陽光那麼刺眼,也不像月光那麼清澈,卻是明亮的。明亮的星光,摻上了露水,變得濕濕潤潤、柔柔和和,隨後輕輕地掛在樹梢上、搭在房簷上、鋪在街道上,薄薄的一層;接觸到這種光輝的一切都變得那麼雅緻,那麼幽靜,那麼安詳……

北方的鄉村最美,每個季節、每個月分交替著它那美的姿態,就在這日夜之間也是變幻無窮的。在甘於辛勞的人看來,夜色是美中之美,也只有他們對這種美才能夠享受的最多最久。

幹部們在星光下開著會議,決定著方針大計……

民兵們在星光下放哨巡邏,保衛著勞動果實……

年輕的男女湊到一塊兒學習,增長著本領……

飼養員在槽頭前走動;羊信在欄邊守護;做豆片的人,奔走在永遠也走不到盡頭的磨道上……

老貧農喜老頭和小夥子韓小樂,在地主馬小辮的宅院旁邊溜了一陣兒,又聽了一陣兒;這工夫,他們踩著星光,走回獅子院的大門口。

星光把他們的身子照亮了,露水把他們的衣裳打濕了,操勞了一天,應該停止一會兒了,該是回家睡覺的時候了。

韓小樂一點也不睏,也不管乾淨不乾淨,往地下一坐,望著滿天的星斗出神兒,想著年輕人的高興事兒;一會兒是苗圃裡的樹秧子,一會兒是坑邊上的污泥,一會兒又想到後天放假,約上幾個伴兒上柳鎮逛逛集……

喜老頭沒有驚動年輕人,就拄著棍子,東瞧瞧,西望望;過了會兒,才走回來說:「小樂,你回家去一趟,就手把我那件皮權褲捎來吧。」

韓小樂抬起頭來問:「您還想在外邊待著呀?」

喜老頭點了點頭:「嗯,再待會兒,忙啥的。」

「不早啦,您回去睡吧。」

「今個得晚睡一會兒,快去吧,我覺著有點涼了。那杈褲在靠北牆的小箱子上邊。」

韓小樂只好答應一聲,站起來,登上台階,輕輕地推開了黑漆門,走進院子裡去了。

喜老頭覺著兩條腿酸麻,膝蓋頭像有一顆蒺藜狗子似的那麼扎的疼。當年爬大山開石頭,走過了勁兒,來回又趟河涉水,落下個老寒腿病根兒,著點涼,受點風,就要犯病;犯起來,不大疼,也不小疼,絲絲拉拉的挺難受。七十多歲的人了,想要強也得限著點兒。

他退到左邊那個石頭獅子下邊,用力地拄著棍子,試試探探地坐在石台上;深深地透了口氣,用手輕輕地揉著膝蓋頭,耳朵注意地聽著那邊院子裡的動靜。馬小辮家裡突然吵鬧,使他覺著有點兒怪;雖說沒有發現什麼大的破綻,可以斷定,這吵鬧裡邊有「點子」。沒錯,久經人世風塵的老貧農,眼睛是亮的,什麼也瞞不住他。他要在這兒多守一個時候,守出點情況更好,守不出來,也可以斷定這個地主家裡出了不平常的事兒。對啦,等天一亮,就先找蕭長春和韓百仲去;自己要是不愛動,就讓小樂把他們兩個人叫到家裡來,從頭到尾跟他們說一遍;隨後,再跟福奶奶商量商量,在地主家的那兩個年輕人身上下點工夫,探聽一點兒根底。唉,這對年輕夫妻,生在這麼一個人家,真是又可憐又可惜呀!話又說回來,當個什麼樣的人,前邊的道兒明光光的,走不走,就看他們自己了;對啦,往後,也得生著法兒指引指引他們……

老人家想來想去,又回想著剛才發生的事兒。開頭,怎麼聽見馬小辮家的後門響,後來,又怎麼聽到前院吵,再後來,他們離開了前院,轉到後院,又怎麼發現後院大門沒有上插關,只有後屋門從外邊推不動,不知道是裡邊真的插上了,還是下了天插關……他把這件事兒的始始末末都想了一遍,為的是記的結實一點兒,免得忘一些重要的細節;唉,上了年紀,記性差勁兒了。只要從頭到尾跟蕭長春他們一說,就行了,他們年輕,腦筋好使,他們會斷出個所以然來……

深夜的涼風,習習地吹著。不知道是真這樣,還是眼睛發花的關係:那星光也好似是一條一道的樣子,又在風裡邊頗動;有一片小草葉兒,讓風給捲了起來,圍著右邊那個石頭獅子打轉轉,又順著獅子的大腿旋了上去;那獅子像是抖動了一下子,樹葉兒就落下來了,小風也跟著停息了……

老人家看著看著出了神。七十多年了,他親眼看著這個獅子院的變化。七歲跟著爸爸學石匠。他們家幾輩子都是石匠,他的曾祖是全縣最有名兒的;那會兒,巧手的祖爺,給馬小辮的祖爺賣命幹活兒,從高山上開採出石頭,一塊一塊地開下來,一錘子一錘子地鑿著,又雕龍,又刻風,鑿出的獅子像活的,一連五間大道房的根基,就是那雙巧手給奠起來了。可是呢,因為沒錢買根檁條撐個屋頂,祖爺卻帶著一家老少住在石頭洞裡;到老來,想吃一碗麵片湯都沒撈著就死了,死了買不上棺材,就在他自己挖過石頭的坑裡下葬,上邊壓蓋的還是沙土和碎石塊兒。後來的幾輩子石匠,那就更苦了,每一輩人都給馬小辮家賣過命。馬小辮家發達一陣子,敗下來,又發達起來,可是窮石匠卻是一代比一代窮。等到馬小辮一當家,又往闊處變化了,獅子院越變越發達。東山塢的人窮的越多,獅子院的人富的越快。馬小辮要起第二所宅院的時候,又要喜老頭給他開石頭奠地基。喜老頭是個耿直的人,他記著幾代人的仇恨,寧肯餓死,也不能再走老路。他帶上女人、孩子,逃到野山上,專打豬食槽子賣——這玩藝是給窮人用的,他決心要把自己的手藝、血汗交給窮人……一幹就是二十年。

這二十年裡邊,獅子院一點一點地朝另一個方向變化,因為共產黨過來了。馬小辮的家產開始停滯,後來崩潰;人民當了家,獅子院回到了主人手裡。馬小辮能甘心嗎?誰說的天地倒了個兒、木頭人眨巴眼,喜老頭也不會相信馬小辮會對窮人低頭認罪;在東山塢,沒有比喜老頭再瞭解馬小辮的了,也沒有比喜老頭再懂得看住這麼一個禍害的重要性了。他得盡自己的義務,得把這個死不回頭的地主分子看守住。他想,一個人要像石頭獅子那樣,石頭刻的,總不老,總不衰,那該多好!要那樣,自己想幹什麼事兒,就幹什麼事兒,想幹多少事兒,就幹多少事兒,一直幹到共產主義去!那會兒,農村全是樓房子,獅子院會是東山塢的歷史博物館;那會兒,自己就會跟石頭獅子一塊兒,告訴晚輩人東山塢的千變萬化,千鬥萬爭,艱難辛苦的路程是怎麼樣一步一步地走過來的;還要提醒晚輩人:嗨,可千萬別忘了過去呀!……

唉,可惜自己老了,就這兩條腿,實在不隨心。不聽話,聽人家說,有能人發明了機器腿,他想,自己要是換上那麼一對……

喜老頭想到這兒,倒被自己這股子天真的想法逗笑了:「真是,七十多歲了,還孩子氣兒,嘻嘻嘻……」

跨出大門口的韓小樂,被老人家的笑聲鬧的挺奇怪,一邊朝台階下邁,一邊問:「喜爺爺,您笑什麼哪?」

喜老頭拍了拍膝蓋沒回答。

韓小樂把杈褲遞給喜老頭,還是追問:「您剛才笑什麼哪?」

喜老頭穿著杈褲,很嚴肅地說:「年輕輕的,什麼都打聽!沒笑什麼!」

韓小樂趕緊閉住了嘴。

黨支書蕭長春號召團員和青年們跟馬老四、喜老頭這兩個老貧農學習,韓小樂覺著,他們都是值得自己學習的榜樣,可是,他對這兩個人的印象不一樣;馬老四對晚輩人親切和氣,一見面,就會讓你喜歡他,見你有點什麼過錯,他會像哄孩子那麼教導你;可是喜老頭嚴厲又死板,不呆久了,很難看透,特別是對跟前的年輕人,隨時隨地都在挑毛病,臉上不帶笑模樣,說出話來比石頭還硬梆!這會兒,老人家不願意把「為什麼笑」說出來,韓小樂也就不敢追問了。

喜老頭把杈褲穿上了,又拍了拍膝蓋頭,說:「小樂,你動動腦筋,想想事兒行不行?」

韓小樂說:「想什麼事兒呀?」

喜老頭使勁兒拄著手裡的棍子說:「瞧你這孩子,跟你死去的爸爸一個樣兒,一年到頭光知道幹活,不會費心思!你爸爸那會兒是啥社會,這會兒是啥社會,你爸爸是讓地主管的,你是管地主的!懂不懂這個理兒?」

「您說啥事兒嘛!」

「小聲點兒行不行?讓你比嗓門來了?我是說剛才馬小辮家吵架的事兒,越想越怪!」

「家常便飯,他們家哪一天不吵呀!」

「不,不對!要我看,今天吵的,跟往天不一樣!」

「還沒往天吵的兇哪!」

「你怎麼這麼糊塗哇?你從頭到尾想一想:往日他家是先小吵,後大吵,最後又小吵,今天翻了個,一開台就大吵……」

韓小樂真想笑了,心裡想:一個吵架還有這麼多的文章!可是他既沒敢笑,也沒敢把心裡邊的話說出來,光是嗯啊地點點頭。

喜老頭繼續說:「還有,往日裡,他們是先吵後睡,今天為什麼睡下了一陣兒,又吵哇!」

韓小樂動了動心:真的,為什麼睡了一覺再爬起來吵呢?興許有問題。

喜老頭說:「反正這裡邊的鬼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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