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艷陽天》第一卷(第一至五十一章),已經講述了蕭長春從工地回來以後,圍繞土地分紅所取得的初步勝利,可是鬥爭依然複雜而艱鉅!……——編者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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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山塢農業社公佈了小麥預分方案,就像擂起了得勝鼓,吹起了衝鋒號;社員們說起話兒來眉開眼笑,幹起活兒來渾身長力氣。

就拿鋤地說吧,原來計劃十天左右把全部的春苗地鋤一遍,這才過三天,就光剩下個零頭沒有鋤完了。再拿積肥說吧,社委會一號召社員投肥,嘩啦一下子,村西口和村南口就堆起了兩座小山……

鬥爭給東山塢的社員們帶來了勝利,也給他們帶來了生活的愉快和勞動的勁頭。

支部書記的爸爸蕭老大是最高興的一個人;一高興,一鬆心,免不了又想起兒子的婚事。

貼紅榜那天提個頭兒,兒子沒動心思,還是那麼冷冷淡淡的樣子,他心裡邊就不住地嘀咕;遇上對勁兒的人,又嘮叨起好些日子沒有嘮叨的話兒:「筷子挾骨頭,三條光棍兒。不像個過日子的人家呀!就是這一件事情,我總是不遂心,你們大夥兒得攛掇攛掇他!」

聽他嘮叨的人說:「光您著急不行,人家支書心裡邊沒有裝著這個。」

蕭老大說:「沒裝這個裝什麼呀?預分方案訂出來了,土地分紅的歪風沒影兒了,大忙的日子還沒到,這會兒不辦辦自己的事兒,要得等什麼時候辦呀?他甘心情願打一輩子光棍兒,我還不幹哪!」

這一天,老頭子做好了午飯,打發孫子小石頭先吃,自己坐在前門坎子上,一邊抽煙,一邊等兒子。等啊等啊,日頭都偏西了。還不見兒子回來,只好到街上去找了。他剛出門口,迎面走來一個人。

這個人是馬之悅。這傢伙不見棺材不掉淚,不到黃河不死心!他把一切全安排好了,像一隻鼓肚子蒼蠅,到處飛,到處撞,專門找空子下蛆;這幾天總是屁股後邊追著蕭長春,察言觀色,好按著風向辦事兒。

「老大,蕭支書還沒回來嗎?」

「沒。」

「他到哪兒去也沒跟你說一聲嗎?」

「沒。」

馬之悅走了,到焦淑紅家裡找焦振茂「聊天」去了。蕭老大隨手帶上了柵欄門,穿過小衚衕,又下了溝,抬頭一看,北坎子上站著一個人。

這個人是馬鳳蘭。這個胖女人也是心懷詭計,不辦成了不甘心,她把辦法都想盡想絕了,像一個打獵的人,兩隻賊眼溜溜轉,專找目標下傢伙;這幾天,隨時隨地都能在坎子上看到她的影子,表面上挺悠閒,心裡邊卻又是鑼又是鼓。

「大姐夫,吃了嗎?」

「嗯。」

「又找蕭支書哪?」

「嗯。」

馬鳳蘭走了,到馬連福家裡找孫桂英「聊天」去了。蕭老大走了幾個門口,沒有找到兒子,轉身上了坎子,正要回家,忽聽遠處傳來一片聲音。他停住腳,用手遮著陽光朝西南邊一看,橋頭的水坑子旁邊站著好多的人,裡邊正好有他的兒子蕭長春。

老頭子又下了坡坎,老遠就聽到那邊的人正在爭論什麼,瞧見兒子正在彎腰扒鞋;接著,又看見兒子要脫外邊的長褲子,旁邊的幾個人還在攔擋他。

老頭子心裡怪納悶兒:「這是幹什麼哪?」就加快步子奔過來,只見兒子一縱身,撲通一聲,跳到水坑裡去了;老頭子急忙跑到坑邊上,還沒容他說出話來,兒子把腦袋往水裡一縮,沒有影子了。

圍在坑邊上的人,眼睛都緊緊地盯著坑裡邊那泛著波環的清水,小聲地議論著。

溝北邊那位老烈屬王大爺用枴杖拄著地,感嘆地說:「長春這孩子,真是的,我是隨口跟他說說,他就當大事兒辦了!」

車把式焦振叢擰了擰手裡的鞭子,說:「咱們支書,嘎巴乾脆,什麼事兒說幹就幹!」

有個老頭叫起來了:「哎呀,怎麼還不上來呀?真是好水性!」

旁邊一個壯年人說:「當過兵的人都會水。」

剛剛平靜下來的水面,又爆開了浪花兒,蕭長春的腦袋頂出水皮,使勁兒一透氣,鼻子、耳朵、眼睛一齊朝外邊冒水。他一邊用兩腳踩著水,不讓身子沉下去,抬起一隻手,擼了一把臉,又朝著正要脫鞋下坑的韓百仲說:「百仲大舅,不用下來了!快扔給我一根棍子,我試試這底下的淤泥到底兒有多深。」

王大爺趕忙朝前邊跨了一步,把手裡的枴杖甩到坑裡去了。

木枴杖像一隻小船似地在水面上漂浮著,蕭長春遊過去,一把抓住枴杖,憋了一口氣,又潛到水裡去了。

蕭老大急著問:「你們這是搞什麼名堂啊?」

韓百仲兩眼盯著水面,說:「種麥茬棒子(即玉米)的肥料還不夠,請老農出出主意,說這坑裡有淤泥。」

蕭老大說:「這麼深的水,就是有大饅頭也撈不著哇!」

韓百仲說:「要是有泥,咱們就放水,放乾了挖呀!」

蕭老大說:「工程可不小。」

韓百仲說:「農業社就是有力氣……」

坑裡的水「嘩啦」一聲響,蕭長春又躥出來了,一隻手舉著沾了黑泥的枴杖,一隻手劃拉著水,朝坑邊上游。

韓百仲急忙一探身子一伸手,就把剛游到離坑邊上還有一步遠的蕭長春給拉上來了。

蕭長春舉著棍子,指點沾在上邊的泥印兒,笑呵呵地說:「好傢伙,淤泥真不淺哪!你們看看,這麼深!」

王大爺埋怨他說:「唉,裡邊有這麼深的泥,你怎麼還楞往下跳呀?」

蕭長春說:「不實際摸摸底兒就動手放水,要是沒有泥,多浪費!」

焦振叢說:「太險了,陷進淤泥裡去,任你有多大的勁兒也不用想上來了。你膽子真大。」

蕭長春說:「一個人沒勁兒,大夥兒就有勁兒了;坑邊上這麼多人給我壯膽子,我還怕什麼呀?你們能看著我上不來,不下去撈一把呀?」

大夥兒全都笑了。

韓百仲說:「咱們趁熱打鐵,馬上集合人放水呀。放假前的這兩天,把它挖出來。」

蕭老大看著這裡的情景,聽著人們的議論,哪還能夠把兒子叫回去呢?只好獨自回家了。回到家裡,一邊掃院子,收拾傢俱,一邊等著兒子。等到太陽落山,等到星星出來,等到東鄰西捨已經響起圈豬趕雞和關門閉戶的聲音,也沒把兒子等回家,又只好哄著孫子上炕睡了。

他躺在炕上,想著在這一段日子裡,兒子為大夥兒的事情辛苦操勞,想著兒子跟人鬥、跟地鬥的情景,那一宗一件,一事一碼,真有點像「過五關,斬六將」一般。每一道難關剛橫在眼前的時候,老頭子的心裡總是沒有底兒,替兒子擔驚受怕;緊跟著,眼睛漸漸地亮堂了,心裡漸漸地明白了,最後,他又跟兒子和兒子周圍那一夥子人,一塊兒分享著勝利的喜悅。闖過一道一道的關,經歷了一件一件的事兒,老頭子越來越感覺到,這兒子不光是自己一個人的了,是大夥兒的;兒子所作所為,都是關係著全東山塢大人孩子的命運和前途,於是越發感到,自己這個當老人的,應當替兒子多操點心,替他把親事訂下來,家裡有個幫手,讓兒子能夠更踏踏實實地搞工作。

夜已經很靜了,涼颼颼的小風,一股兒一股兒地從支開的窗子上吹進來。那風,帶著露水的潮氣,也帶著麥熟的香味兒,吹在莊稼人的心坎上,比含著一塊冰糖還甜呀!

蕭老大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翻個身,拉過綠軍毯,給孫子蓋上肚子,剛要閉上眼睛睡覺,忽聽小柵欄門兒「吱呀」一聲響。那是兒子回來了。他爬起來摸著火柴要點燈,又聽見有人跟兒子說話兒,就停住了。

「蕭支書,有件事兒,我覺著挺重要,跟你說一聲。」

「屋裡說吧。」

「我還得查崗去哪。」

「到院裡說。」

跟兒子說話的人像是焦克禮,他們一塊兒走到屋門口。

「剛才馬長山在麥子地裡跟我說的。他說傍晚到大灣買燈油,郵局代辦所的人讓他給馬之悅帶一封信。信封上地點寫的是北京,看筆體像是瘸老五寫的。馬長山還說,馬之悅接過信,急忙揣到兜裡了,都沒當著人拆開看。」

外邊沉默了一會兒,又從街上進來一個人。

這回是焦淑紅的聲音:「克禮,你不看麥子去,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焦克禮說:「有件重要事兒,找支書報告嘛!」

焦淑紅說:「我也有個重要事兒報告。馬立本這個傢伙是怎麼搞的!剛才我到辦公室去,他正偷著寫信。我一進去,他趕緊捂著,光蓋上信瓤,沒有蓋上信封,上邊寫的是范佔山……」

焦克禮說:「瞧瞧,多巧!」

蕭長春問:「還有什麼?」

焦淑紅說:「我問他跟范佔山是什麼關係。他當我不知道這塊料哪,說是他的同學。我說,騙鬼去吧,范佔山多大歲數,你多大歲數,你們哪一輩子同學呀?」

焦克禮急著問:「他又怎麼回答的?」

焦淑紅說:「他說:你認識的那個范佔山跟我認識的那個范佔山不是一個人,重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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