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東山塢村南的金泉河邊上,這會兒是最熱鬧的地方了。

蕭長春帶著韓百仲、焦振叢、焦振茂一群人奔到這裡。正在幹活的人,看到他們,也都湊過來了。幾個拾糞的老頭和走讀的完小學生,也繞個彎,跑來看熱鬧。

這地方沒有正式的道路,河兩岸全是麥子地,只有沿河邊有一溜土埂,單人可以抄近奔大灣或是回東山塢,車輛不能通行。一條可行的小路也長滿了青草,只是因為偶爾有人踐踏,比旁邊的草稍微低矮一些。他們就順著這條路,尋找那天晚上彎彎繞這幾個人放糧食、過河的地方。

焦振叢這會兒的心情是最緊張的。這件事是他挑開的,想收場是不行啦。他是個最好面子的人,快五十了,他沒說過謊話。沒做過虧心事,更沒幹過對不住人的事;這碼事要是不明不白,焦振叢往後還怎麼說話?彎彎繞也不會答應馬虎收場,找不到事實證據,那小子腸子彎多,準會來個反咬一口,讓焦振叢以後在東山塢難以為人。他想,蕭長春更不願意收場,一大堆邪魔歪氣全是衝著農業社來的,這兩天彎彎繞這些人擺了多少陣勢,好不容易找到破陣的法寶,不弄出個水落石出不會罷休。幹部們真夠難的呀!要是找不到證據,焦振叢真是對不起他了。另外,還有馬之悅這一條暗線哪。焦振叢不明白,馬之悅到他家轉一圈的用意是什麼,要是為堵焦振叢的嘴,怎麼連這件事情一字全不提呢?他也許是害怕了,想提,又沒敢提,打個卯,意思已經有了。等事情全揭開了再看吧,彎彎繞要咬他呢,更好;不咬他,等火熱勁兒過去,也得變著法兒跟馬之悅說說,反正得讓他知道:焦振叢看見你了,沒說你,是給你留著面子,可不能再錯下去!……

蕭長春這會兒的心情,也不比焦振叢輕鬆。不錯,他把這件事看得很嚴重。他覺著,這件事不光是跟本村麥收前這一場亂子有

關,也聯繫到外村,或者是關係到更遠的地方;許是單純投機的事。也許跟一些政治性的破壞集團有瓜葛。誰是這件事的主謀、牽線人,把糧運到什麼地方,又經過哪裡?還有,村子裡都有哪些戶參加了,是經常的,還是偶爾這一次?這件事是不是「土地分紅」和鬧糧的一部分?……對這一切問題,要想得出正確的結論,先得抓到確實的贓證;要是抓不到贓證,真就成了沒頭案,彎彎繞這些傢伙的氣焰打不下去,解決眼前的問題,就沒有破了這個案子以後那樣順當快速……

韓百仲跟蕭長春想的一路,只是想眼前的事多了一些。從這一天多的情形看,沒這件偶然的事兒,東山塢的邪氣也能很快打下去;有了它,打下去就更快了。他根本就沒懷疑過這件事情的真假,因為他肯定彎彎繞這些人什麼壞事都能幹出來;也因為他瞭解焦振叢。這會兒,關鍵在於快點找到證據,讓彎彎繞、馬大炮這伙子人低頭認罪!

焦振茂跟他們想的全不一樣。他不大相信會有這種事情。彎彎繞家裡存著糧食,那是瞞不住人的,會不會往外投機,可不一定。投機倒把,是不符合政策條文的事情,彎彎繞那傢伙能幹這種傻事?再說,全國一個令,彎彎繞就是想賣,到哪兒賣去呀?賣給誰去呀?怎麼個交易法呀?再又說,糧食這東西又不是幾張票子,腰裡一掖走到哪兒也行,死沉死沉的,怎麼背,怎麼抬呀?其餘的群眾,當然什麼心思都有。有的相信,有的不相信,可是大夥兒都盼著把證據找出來,所以他們議論得也最熱烈。那些不懂事的小孩子,簡直是把個挺大的事當熱鬧湊了。他們拉著大隊,在麥地邊、小河旁的小路上走,一邊走,一邊尋找可以提供研究的一切痕跡。

焦振叢搶先了幾步,又停下來喊:「對,對,就是這個地方,沒錯!那繩子就是這兒揀的,口袋在這兒放著好幾個。」大夥呼啦一下子圍過來了。

「哪?」

「這個地方有什麼?」

「對嗎?」

這個地方是一塊小土坡,上邊有草,有土,有小石頭子兒。經過一場夜雨,草更青了,更茂實了,土更黃,更濕潤了,小石頭子兒更光滑了。這個地方跟旁的地方連在一塊兒,沒有分毫差別。

焦振叢傻眼了。

韓百仲也發呆了。

焦振茂看看蕭長春。

蕭長春蹲在地下,仔細地看著,那樣子像是尋找一根針,一顆紐扣,或者是一分錢的小鋼崩兒。

一條大蚯蚓在濕土裡鑽出來,曲曲彎彎地爬著。

有人叫起來了:「這不是彎彎繞嗎!」

有人跟著湊了一句:「這塊地要是會說話就好了。」

韓百仲忍不住問焦振叢:「你記準了嗎?」

焦振茂也在一旁小聲說:「好好想想,別急。」還不急哪,焦振叢腦袋上都呼呼地冒了汗珠子。

蕭長春一聲不吭。他低著頭,圍著這個地方看一圈,又到附近走一趟。他抬頭一看,忽然想起,那天晚上他送焦淑紅回來的時候,正是走到這個地方的時候聽到響聲,看到麥浪的波動。他正要繼續找,馬子懷湊過來了。

誰也不會想到,馬子懷這會兒也希望把那個贓證找出來。他假裝低頭找,湊到蕭長春跟前,見旁邊沒人,就小聲說:「支書,找吧,準能找到。」

蕭長春朝馬子懷臉上看一眼,一愣:「你知道?」

馬子懷連忙說:「找吧,我看能找到,焦振叢從來不說瞎話……」

蕭長春明白了。彎彎繞這些人辦這種事兒總不會瞞著馬子懷的,他一定有底;當然也不能追問他。他這句話,就是送信兒哪!

蕭長春更有信心了,他轉回來,下了河坡。

人們都奇怪地望著他,不知道怎麼回事兒。

蕭長春下了河坡,往泥土地上一坐,扒了鞋,脫了襪子,捲上褲腳,下河了,嘩嘩啦啦地膛過去了。河水被他沖激起來,水花兒圍著他的兩條壯實的大腿跳躍,濺到臉上。

焦振叢也像想起什麼,連鞋襪都沒顧脫,也撲撲通通地跟著膛過來了。

蕭長春上了岸,沿著河邊走一截兒,沙土埂上留下他那沉重的濕腳印兒。他仔細地看著每一個石子兒,每一個土塊。他又折回來,跨進麥子地裡。鋒利的麥芒兒刺著他的腿。忽然,他瞧見一片被壓倒的麥子,轉身一瞧,那邊又是一片,小聲對身後邊的焦振叢說:「你看,這是放糧食口袋壓倒的,沒錯。瞧,這兒有小推車的轂轆印兒,多深哪,是朝東南方向走的!」

焦振叢這下子可來了精神,順著車轂轆印追了幾步,真是朝東南走的。走回來的時候,他又發現奇蹟了:「蕭支書,蕭支書,快來看哪!」

蕭長春跑來一看,是小米粒,一片,都讓雨水澆過,泡發了,都圓鼓鼓的。他那顆懸著的心,這一下落穩了。

河這邊的人們都站在河坡上看著他們。見他蹲在麥地裡不動了,不知道怎麼回事兒。

韓百仲朝他們喊:「喂,怎麼樣啊?」

焦振叢跳起來喊:「嗨,嗨,找到了!」

人們一聽,除了少數幾個人似乎有點掃興之外,全高興得不得了。脫鞋,脫襪,唏哩嘩啦,全都過河了。幾個老太太和小孩子過不來,急得亂喊亂叫,想讓別人背他們過去看看,這會兒誰還顧得上管他們哪,著急去吧!

過了河的人們,全擠過來看地上的小米粒兒。

年輕的人們這會兒心裡又輕鬆又痛快,說開了風涼話:「嗨,金黃黃的,陳米!」

「瞧,彎彎繞怎麼不把口袋縫結實點呀!」

「就是,給孩子糠餑餑吃,留著小米子往地上撤,真不心疼呀?」

蕭長春光著兩隻腳丫子站在麥壟溝裡,氣得他一個勁兒咬牙。看看吧,這一地米,就是昨天晌午把孩子打得滿街哭叫、喊餓的那個彎彎繞撒的呀!要不是親眼看見,這簡直是不能相信的事情!

最覺著意外的,還是焦振茂,他從地下捏起一粒米,放在手心上捻著、看著,好久說不出話來。彎彎繞這傢伙好大的賊膽子,真幹了這種傷天害理、違犯政策條文的事情。明明有這麼好的陳糧,你怎麼還鬧缺糧?明明吃不了,你怎麼還讓孩子吃糠?有糧留著防備歉年,也罷了,你怎麼還投機倒把呀?這種人真是昧了良心黑了肝,要不整整他,還有什麼政策條文的聖潔威力?要不整整他,他不敢反了天呀!

這個老頭子想著,把手掌上的小米粒抖掉,就又張開兩隻胳膊,攔著年輕人說:「別往前湊了,這兒看還看不著哇!咱們得保護現場,政策條文上就是這麼說的……」人們全被他到處用政策條文逗樂了。

正在這邊的人們查到贓證的時候,北邊的王國忠、馬老四、馬連福和溝北邊的一群社員也都奔到這邊來了。

蕭長春把剛才在村裡發生的事情跟王國忠做了簡單的匯報,又給眾人講述富裕中農彎彎繞剛才怎麼樣堵在他的門口,攔住他吵鬧。說著說著,他不由得想起昨天訪問飼養員馬老四的情形。他不能再保密了,他要把這件事兒告訴所有的社員,讓他們跟彎彎繞這些人比一比吧!提到馬老四,年輕人的臉上放出光芒,那聲音也特別的慷慨激昂,語氣裡帶著感染人的力量。

所有的人,不論什麼心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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