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馬立本待在辦公室裡,準備作預分的工作。他神魂顛倒、坐立不安,一個勁兒琢磨自己的「終身大事」,搜乾枯腸想主意。

那天他在焦家的後院裡聽了焦淑紅那幾句話,不僅沒有心冷,反而更熱了。他毫沒來由地斷定,焦淑紅那幾句絕情的話,不是出於焦淑紅的真心,完全是迫不得已。他還異想天開地聯繫到戲曲「西廂記」裡的崔鶯鶯,想到崔鶯鶯既對張生有情意,又懼怕家規,推推就就,藕斷絲連的那種非常難辦的處境。馬立本這樣看事情,不僅不生焦淑紅的氣了,也不失望了,甚至還有點可憐焦淑紅。他想,我馬立本對自己的父親富農馬齋不同樣是這種困難的樣子嗎?自己不是也有點兒怕蕭長春嗎?他想,倘若我馬立本處在焦淑紅的位子上,跟前有這麼兩個人,一裡一外,一個是親爸爸,一個是領導,兩頭夾著,也照樣會很為難的。夠焦淑紅受的了,不能再摧殘她了。馬立本越這樣想,心裡越順氣,最後,他忍不住地小聲地自言自語:這會兒我馬立本應當拿出男子漢的架勢,伸出友誼之手,趕快地給焦淑紅打氣,讓她勇敢再勇敢,跟我一塊兒幹……

馬立本最後鋪上紙,要給焦淑紅寫封信,在紙上寫,比用嘴說方便一點兒,也可以放開膽子寫;焦淑紅拿到信,也能慢慢琢磨,還可以寫回信。既然是兩個知識青年談情說愛,為何不用現代化的交際工具呢。

他剛把紙鋪好,從大門外邊進來一群推著自行車的人。總有五六個,都挺神氣。

馬立本忙迎了出來:「同志,從哪兒來?」

頭邊一個人回答說:「我們是山裡的,到雙橋農場參觀回來,路過您這兒,找點水喝。」

馬立本說:「好好,裡邊坐吧。」

另一個人說:「院裡吧,院裡比屋裡涼快,麻煩了。」

馬立本說:「不麻煩,不麻煩。」就回到屋裡,端出一把暖壺、四隻茶碗,另外還加了兩個飯碗,全都放在地上了。

幾個社幹部有的蹲著,有的站著,有的坐在石頭上,就一邊說說笑笑,喝起水來了。

馬立本在旁邊站了一會兒,心裡惦著寫信、編詞兒,又走回屋,坐下來,提筆寫:

我親愛的紅:

他覺著這個詞多少有些俗氣,索性刪了去,換了張紙,重新另寫:

淑紅:

我再也忍不了啦,我要把自己的心向你剖開!淑紅,我愛你,我實實在在地愛著你。愛情的火焰在燃燒著我的身體,我的靈魂,我的心肝五臟!

淑紅,我不能沒有你,沒有你,日月星辰就要失去光明,鮮花碧葉就要失去色彩,鳥語蟲鳴就要失去聲音,那麼,淑紅啊,一個胸懷壯志的年輕的生命,還有什麼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必要呢?

淑紅,是什麼力量,什麼障礙,不能使我們成為真正有情的人呢?你不愛我?不,不會的,我會用我的心把你的心溶化!我明白,有惡魔在阻擋著我們。世界上,一切珍貴的東西得來總是不易的,愛情也如此。淑紅,現在需要我們拿出勇敢和耐心來。

我希望你和我一樣地堅強,不為別人的權勢所屈服。

我告訴你一句心裡話,誰要從我手裡奪走你,我與他將有不共戴天之仇!

……

馬立本寫到這裡,兩眼潮濕了;他把寫好的這幾段看了一遍,胸膛激烈地跳了起來。他自己也奇怪,不知從什麼地方蹦出這麼多火熱而又美麗的詞句;自己莫非說還有文學家的才能?這封信落在焦淑紅的手裡,怎麼能不使她動心呢?就是鐵石人,也要被這些話打動!

他剛想接著寫下去,院子裡爆發起的嘩笑聲,把他的思緒打斷了。

「不用客氣,張主任,咱們回去比比看吧!」

「嗨,你們能加油鼓勁兒,我們就回去睡覺哇!」

「得,咱們大秋後鄉政府論英雄,今年畝產不超它三成,我爬去見你!」

「要我看哪,乾脆,咱們幾個社聯合在一塊兒幹吧,一個小社搞這麼大的建設,人力、資金全有困難哪!」

「誰說不是哪!光拿封山種果園這件事兒說,一個小社就辦不到。這個山溝是你們社的,那個山坡是他們社的,你們要開地,他們要當牧場,怎麼封山哪!非得聯成一個社,統一規劃。」

「那可太好了。不然,搞揚水站我們一個社也搞不起。秋後新農具大批下來了,一個小社怎麼買得起?就算政府貸款,一個小社哪用得開一個大鍋駝機呀?」……

「東山塢這個村看樣子也搞得挺不錯哪!」

「去年這個村的災受得可大啦,差一點兒趴了架。」

「誰搞的?那個姓馬的支書?」

「新手啦!一個年輕的。」

「真是後來者居上啊!」

「這幾年小年輕們真是一層一層地往上頂,我們村也這樣。」

馬立本聽著這些議論,心裡一動,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下巴頦,又摸了摸頭髮,又接著往下寫:

淑紅,你要把眼光放長一點兒,明日誰之天下……

他又覺著這句話大概有點「鳴放」味兒,劃了,改為:

明日誰是英雄,那需時間來證明。時勢造英雄,什麼樣的時勢,會有什麼樣的新的英雄

……

他很賞識自己這句話,寫得不露骨,又意味深長。剛要繼續寫,外邊的客人來告辭了:

「同志,您收過壺碗吧。」

「我們走啦,麻煩了。」

馬立本趕緊又出去。他的眼睛在每一個人的臉上轉著。這會兒他才發現,這六個中間,有四個跟自己的年齡差不多,沒自己長得動人,可是都很結實。每個人都有一輛自行車,還有兩輛是「飛鴿」牌的!不用說,他們都是先進村的,村裡都有果木樹。將來,馬立本掌了權,也叫老百姓種樹,這東西,真像蕭長春說的,是搖錢樹。看,那個被別人叫張主任的人,自行車還挺新的,就是穿的衣服太舊,太土氣了。要是穿上一件府綢襯衫多漂亮,再留個分頭多帥。那個上點年紀的是什麼幹部,兜裡那個筆記本很厚,別在旁邊的鋼筆帽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這些人都是每一個村的大拿,這個村有一百人,一百人全聽他們的,有一千人,一千人全聽他們的;沒事兒,村裡一轉,指指點點,再自行車一騎,鄉裡縣裡一蹓躂,皇上也比不了哇!

馬立本看著這些人推車子出門,說說笑笑上了車,轉眼沒了影,一滴口水,從嘴角流下來,落在白布衫上。忽地,他用一種十分嫉妒的目光朝遠去的人瞪了一眼,狠狠地說:「甭美,一旦變了天,你們就不吃香了,瞧馬立本的吧!」

他忽然想起那天早上爸爸對他的家教,想到晚上馬之悅對他的訓話,想想這兩天神魂顛倒的樣子,覺著自己太沒點男子漢大丈夫的味兒了。為一個莊稼姑娘,把自己搞成這樣,值得嗎?焦淑紅是不是那麼值得愛,還得考慮考慮。說真心話,他覺著焦淑紅也並不是個十全十美的情人,或者說,他也有不滿意焦淑紅的地方。比方說,焦淑紅積極的太過火,什麼事全是她能,什麼事全想幹,前後不顧。再比方說,焦淑紅有時候不光任性,還有點尖刻。這幾天她簡直像瘋了一樣,滿街滿村亂跑亂蹦亂喳喳,哪還像個女人;她那粗野的內心跟她那柔美的外表是多麼不協調呀!當然啦,焦淑紅要是真屬於馬立本了,是有辦法讓她收收性子,變成個溫柔安靜的妻子,可惜現在離著更遠了。馬立本也想到,自己再這個樣子下去,不就功不成,事不就嗎?正像馬之悅說的那句話,真要自己在政治上大大地撈上一把,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呢?去他個蛋吧!

他幾步進了屋,抓起桌上的信紙,咬牙切齒地一揉,手又停住了,小心地撫平疊好,塞進褲兜裡了。他想,還是應當再試探焦淑紅一回,看她的反應到底怎麼樣。這次她看了這封信,還是那樣的態度,好,咱們一刀兩斷,將來有一天,你得跪在地下求馬立本,馬立本還不準要不要你哪!

這當兒,馬之悅一身清爽的樣子走進來了。他看了馬立本一眼,就坐在床邊上拿過耳機子套在頭上,一邊在匣子上扭著,一邊笑笑說:「小夥子,日子不大好過吧?」

馬立本也笑著反問一句:「您哪?」

馬之悅仰面大笑:「哈,哈!你問的真妙哇!我?我怎麼著?我要像你那樣,為自己眼皮底下一丁點事兒就什麼也不顧了,早就完了!」

馬立本用抹布抹著桌子,不好意思地說:「瞧您說的,我哪什麼都不顧啦!當然啦,痛苦是痛苦的,我應當設著法兒想開一點。」

馬之悅很賞識這句話,正符合他這會兒的心情,就說:「這句話全有了,是得想開一點兒。不管這會兒怎麼不利,一定要頂過去,要毀,也頂幾個月再毀。」

馬立本問:「為什麼呢?」

馬之悅往行李捲上一靠,望著房頂,輕輕地說:「我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兒。那是剛解放,見有些投降的國民黨裡邊的大人物又當上了什麼委員什麼長,我心裡有點不服,過後一想,也服了。不管怎麼改朝換代,有勢力有地位的人,到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也是吃香的。」

馬立本活潑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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