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東山塢今晚上這個會議是個不平常的會議,會場內外的好多人都受到了它的鼓舞。參加會的那些人不要說了,沒參加會的人,也都打起了精神。你瞧,今晚上在街頭乘涼的人,在院子喝茶的人,全都議論著這件事兒,全都料想到,隨著明天日頭升起,東山塢要出現一個新的局面。

唉,也有那麼一些人,看到了這個陣勢,就像聽見洪水的警報那樣驚慌起來了。有些人驚慌,當然是意料之中的,比方說,彎彎繞、馬大炮,還有那個一天都埋頭在地裡忙活的馬連福。可是還有另外一些人也在驚慌,甚至於比上面這些應當驚慌的人還要厲害,還要嚴重。

這一點似乎是有點兒想不到。

這個「驚慌」的頭兒,是從溝北邊、跟獅子院隔著一條小衚衕的那個小院子裡發起的。

這個小院子的北房東屋裡,住著人們常常提到的那個老地主馬小辮。

這個才被釋放兩年的地主,現在還被管制著。不要說蕭長春從工地上回來這幾天他壓根兒沒離屋,沒出院,就是從打麥子一黃梢,從打「土地分紅」這件事兒在東山塢一被人提起來,他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了。據說,這些日子他又犯了老病根,比過去更加厲害,很有死的可能。要不然,馬鳳蘭決不會輕易到他這兒來。她有理由:親大伯快要死了,自己從小無依無靠,全是這個大伯撫養,就算是個地主吧,一般人情,人到臨終還不記死仇哪。

於是,她這些日子走動得比任何時候都勤。

除了這個馬鳳蘭常來走動之外,還有兩個人,一個是小鋪的掌櫃瘸老五,一個是會計的爸爸六指馬齋。瘸老五來的少,一個集頂多來一趟,據說他是給馬小辮送藥的。每個集都從鎮上、城裡,或者是北京,替馬小辮捎藥來,送藥拿錢,理所當然。馬齋來的多些。他家有塊白留地在馬小辮的宅子後邊,一早一晚,加上晌午,都在這兒幹活。日頭挺毒,汗流的多,口渴的難受,跑家去喝,或是跑到官井沿去喝,全都耽誤時間,取個近便,在馬小辮這兒喝一口算了。

常言說:「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聞。」馬小辮這個人晚清時候真當過掛名的秀才,這幾天他真沒出門,東山塢的一切新聞他可知道不少;這個人和那個人,那個人和這個人的關係、摩擦,他也都知道。這還不算,村裡一切事情的運動,他都是生著法兒,用各種各樣的方式牽牽線,甘心充當義務的幕後參謀。

王國忠制住了馬之悅,貧農、下中農集合一塊兒要扭轉東山塢的局勢這類重大的事件,他當然要知道,當然要過問,也當然先慌張。這些他先跟那個慌慌張張跑來「找水喝」的馬齋磋商過了。於是,馬齋又兼任傳令兵和說客,趁人們都開會,或者都乘涼的空子,慌慌張張地去找彎彎繞、馬大炮這幾個人。

這個六指馬齋人們常見到他,人多集眾的地方當然少見。他過去總是裝出一副挺老實的樣子,從打聞到城市裡大鳴大放的氣味之後,他的活動就多起來了。每天都像遊魂似的,這兒打聽打聽,那兒望看望看;遇到合適、保險的場所,他也說話,說的不多,全靠眼神、手勢和莫名其妙的嘆息,來輔助想用語言表達的意思。那次柳鎮回民食堂議論土地分紅,別看他話不多,起的作用可不小;土地分紅就算行通了,就眼前利益說,對他關係不大,可是他關心,就跟地主馬小辮關心這事,是一個道理:他們時時刻刻都等著鑽這個社會的空子,不分大小,是空子就鑽。而這一次,他們認定是個大空子。只要農村的人都鬧騰起來,有了「群眾基礎」和後盾,那個大鳴大放來的才會快當,來了才會厲害——最好是變天,不變天他們不能出頭呀!

這會兒,六指馬齋一隻手捏著根笤帚苗剔著牙,一隻手插在空空的衣兜裡,擦著牆根兒,邁著又快又輕的步子來到彎彎繞家。

彎彎繞那個瓦刀臉女人懷裡抱著個睡著了的孩子,坐在門口的大石頭上,跟溝南過來的焦慶媳婦小聲地說話兒。

馬齋左右看看才問:「同利哪,在屋?」

瓦刀臉女人說:「串門去了,撂下碗就走了。」

馬齋又擦著牆根,又邁著同樣的步子折回馬大炮家,大門敞著,二門閉著,耳朵貼在門縫一聽,彎彎繞真在這兒。

把門虎來開門,放進了馬齋又關上了。

除了主人馬大炮,客人彎彎繞,還有一個,是馬大炮的叔伯哥哥,跟他們兩家差不多,全是對勁兒的人。

依然按著慣例,客人們沒被把門虎讓到屋裡去。屋門以外,門以裡這個小院子,再有多少人也坐的開,比屋裡還涼爽哪。一條栗花火繩垂掛在屋簷下,火珠兒慢慢地燃著,冒著濃濃的白煙,散著一股子說香不香說腥不腥的味道,非常刺鼻子。

馬齋走過來,彎著腰看看在座的人,說:「都這兒待著,沒到街上涼快去?」

馬大炮扔給他一個蒲團,說:「還他媽的涼快去哪,這我就要凍成冰啦!」

馬齋笑了:「嘻嘻,我得給你燒把火化化了。」又轉臉對彎彎繞,「同利,怎麼著,你那缺吃的事兒,能對付點不?」

彎彎繞哼了一聲:「對付?那不正開會嗎,說不定又要玩什麼花樣哪!」

馬齋說:「剛才你跟馬主任怎麼了?」

彎彎繞說:「我跟他怎麼著?誰說的?」

馬齋說:「你不用管誰說的,你跟他鬧彆扭沒有吧?」

彎彎繞說:「鬧彆扭!我就欠罵他一頓了。什麼玩藝兒,還主任哪,屁事兒不頂啦!」

馬齋冷笑一聲:「得啦,你簡直像個兩三歲的娃娃了。馬主任他願意說話不頂事兒呀?他是那種沒骨氣的軟棉花桃呀?你得瞧瞧,他在哪個岸上站著哇!」

彎彎繞說:「他是又要過河,又怕脫褲子。噢,光是空口許願不辦真事兒!那好,明天我送你馬齋一個屙金尿銀的金馬駒,回家等著去吧。」

把門虎捂著嘴樂了。

馬大炮說:「這全是實情話。馬主任再拿出不怕掉腦袋的那股子勁兒來,看看東山塢又是個什麼樣子?可好,沒見刀出鞘,他媽的,先嚇的縮脖子鑽洞了。」

馬齋使勁擺著六個指頭的手說:「哎呀,鬧了半天,你們都在這兒生悶氣呀!你們還都蒙在鼓裡呀?」他把屁股下邊的蒲團朝彎彎繞跟前拉了拉,神態緊張地壓著聲音說:「還沒看出來?大事不好了!」

彎彎繞瞥他一眼,沒動窩。

馬大炮翻著眼珠:「怎麼啦?」

大炮那個從不吭聲的哥哥,也伸過腦袋來。

馬齋急著要說,又故意賣關子:「唉,要說,這事情就是成了啥樣子,也礙不著我。我這是聽評書掉淚,替古人擔憂。其實……」

馬大炮不耐煩地拍著大腿打斷他的話:「說話總是咬半截剩半截,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呀?」

馬齋說:「怎麼回事兒呢,我看你們倒霉的日子要來了!」

馬大炮噌地站起:「啥倒霉的事兒?」

彎彎繞也把耳朵伸過來了。

把門虎和馬大炮的哥哥都緊張地朝跟前湊了湊。

馬齋說:「我問問你們,別人不敢由著性地收拾你們,誰在頭邊給你們擋著呀?馬主任!沒他,哥們兒,有你苦的。」

彎彎繞對馬之悅可以說是一肚子不滿。他說:「到節骨眼上,他可不擋著了!」

馬齋說:「瞧你,真是出氣不費勁兒。他不願意擋著呀?你知道他今天晌午頭,讓鄉裡那個王書記叫到小河邊上整的多苦?你知道不知道,下午他們到處串串人,晚上又召了一群人開會,對付誰哪?」

馬大炮說:「要對付我們唄!」

馬齋說:「對付你們,他們為啥先對付馬主任?瞧瞧,全有了。先把馬主任對付倒,再對付你們容易不容易?往長遠說,你們沒這麼一個靠山不行,往近處說更不行。不說別的,麥子收下來,給你們留點面烙頓餅吃,剩下全賣餘糧,馬主任讓他們撂了,你們哪一個能反對?反的了不?嘿嘿,哭去吧!」

幾句話,把在座的幾個人說住了。

彎彎繞耷拉著腦袋,繞著馬齋這些話。這些話有多少份量,他比旁邊這幾個人全掂的清楚。他感到一種看不見的東西朝他壓過來了,越壓越近,他想躲,他沒了依靠,沒有遮身子的東西,就要被壓的倒下去,要摔到溝裡,從此再也站不起來了……

馬大炮想得比較簡單:「我不信,上邊就不給馬主任留一點面子。鄉裡的李鄉長就愛聽馬主任的。再說,人家馬主任縣裡有的是熟人,我看他們想撂也撂不倒,不信咱們把話說下放著。」

馬齋朝馬大炮翻白翻白肉眼泡子,想發火又不能發,無可奈何地嘆口氣,又說開風涼話了:「你愛怎麼說怎麼說,我這話你不信,也就拉倒。剛我怎麼說了,我是為你們想,咱們哥們兒平時不錯嘛!其實我是多餘操這份心。我怕什麼,我那罐子早摔成碎片片了,再摔也是碎片片,反正是碎了。你們跟我不一樣啊,所以我就有這麼一點擔心,怕你們這個靠山不行了,你們往後的日子不好過。眼下呢,什麼都別想,你們可該設法保護馬主任。對啦,這是頂要緊的,得設法保護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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