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韓百仲又來到溝南邊,來到另一個社員家門口。一隻腳剛上台階,又退回來。

這家是焦二菊的娘家,孩子的姥家,他的老丈人家。內弟焦慶到工地上去了,家裡只有兄弟媳婦和幾個孩子。自己這個身份本來就不大好說話,加上焦慶媳婦是個自私自利、胡攪蠻纏的女人。韓百仲見了她就撓頭,保管說不進話去。他在門口轉了幾個圈子。忽然想到自己的妻子焦二菊,要是讓焦二菊到這個門口裡摸摸底,準比自己方便,宣傳點道理,焦慶媳婦也能聽進去。他想到這兒,趕緊回家搬兵。

他從焦振茂家東邊小衚衕穿過來,到了南街再朝東拐,離門口老遠,就發現焦二菊沒在家。他家從辦初級社當辦公室起,就養成了習慣,白天黑夜都不插大門,家裡有人的時候,總是大敞著門。沒人的時候,兩扇門就虛掩著;誰到哪兒去了,不像城市裡那樣,給男人或妻子在桌子上壓個條子,他們不識字兒,寫不上來,就是寫了,他們都是忙人,來去匆匆,進門吃飯,撂下碗就走,也想不到到高桌那兒瞧瞧。不過,他們有他們的辦法。門樓外邊的磚縫裡塞著一塊白土子,誰到哪兒去了,就在門板上劃個記號。比方下地了,就畫個方塊,到大廟去了,就畫個屋脊式的菱形,到馬翠清家串門了,就寫個女字,到小河邊上洗衣服了,就畫幾道彎。不管哪個回來,一看到記號,準能立刻找到。可是這一回韓百仲被難住了,門板上畫的是一個大圓圈,這個記號他還從來沒見過。

韓百仲在南街兜開圈子了。這家找,那家問,全沒有。喊叫吧,農村夫妻很不習慣叫彼此的名字,就是這對恩愛的夫妻也還沒有趕上這個時興,一般的情況都是用「喂」、「我說」、「嗨」這些類似語氣詞來呼喚。韓百仲轉了一頭汗,回來從碾棚後邊走過,聽得裡邊噠噠聲夾雜著通通聲。嘿。找到了。

他繞過幾家後院牆,過來一看,果然是焦二菊。

焦二菊正在碾棚裡使碾子。五嬸的娘家侄子走親戚從這兒路過,焦二菊抓了個官差,把人家騎的毛驢牽過來,套上了碾子,軋的是玉米。她在小毛驢屁股後邊一邊幫著推,一邊側著身子,舞動著黍子苗的笤帚疊掃著被碾砣子擠出來的玉米粒兒。她的動作瀟灑、有力。

韓百仲隔著沒安窗櫺的窗子喊了一聲:「喂,你跑到這兒來了!」

焦二菊正在全神貫注地推碾子,被他的喊聲嚇了一跳,笑著說:「喲,你怎麼找到這兒了?」

韓百仲說:「我聽這兒通通地打鼓嘛!」

焦二菊瞪了他一眼:「討厭!」

「你算把人害苦了,讓我白跑個大圈子。」

「我就是畫個圈嘛。」

「人家知道那是啥意思呀!」

「兩個意思,飯在鍋裡,鍋不是圓的呀!再一個是碾道,你看我這不是轉著圈圈呀!」

「轉圈子是用腳,你要畫兩隻大腳,我就知道了!」

「該死!」

焦二菊把手裡的笤帚一調頭,隔著窗戶就在韓百仲那個沒有

戴帽子的光腦殼上重重地給了一下子,接著又要來第二下。

韓百仲一邊用手招架、躲閃,一邊朝外邊努嘴,說:「嗨嗨,來人了!」

焦二菊說:「來人怎麼著?」

韓百仲說:「這麼大年紀了,還鬧著玩,人家多笑話呀!」

焦二菊說:「笑話賣幾個錢一斤哪?你這是自找!」

韓百仲說:「說正經的吧。」

焦二菊又回去,吆喝一下牲口,說:「你就說吧。」

韓百仲繞著彎兒說:「焦慶他們到底是缺糧不缺糧啊?」

「缺個屁吧!他家的底子你還不清楚哇!」

「她鬧的挺厲害。昨天會上你沒見?」

「她是屎殼郎跟著屁轟轟!昨晚上又找我這兒哭窮來了,讓我給數叨一頓,沒臉走了。」

「光壓不行,還是應當摸摸她的底兒,是真缺還是假缺。」

「假缺!要真缺,你扒我的眼珠當泡踩!」

「他家是貧農,也跟著瞎嚷不好哇!」

「不要臉!貧農裡邊的漢奸賣國賊,我一看她就噁心。你瞧著,從今以後我要是再理她,再蹬蹬她家的門檻子,你剁下我的腳去餵狗!」

韓百仲一聽這話,覺著完了,就靠在窗台上嘬牙花子。

焦二菊把壓碎的一底棒子麵掃到小簸箕裡,又註上一底兒,棒子粒在壓擠中蹦跳著,發出扎扎的爆破聲。她疊掃著,看了男人一眼,說:「你不忙了,這兒守著我幹什麼呀?」

韓百仲嘆了口氣:「我發愁哪!」

焦二菊挺奇怪:「喲,什麼事兒值得這麼發愁呀,長春來了,王書記又來了……」

韓百仲說:「他們一來,我才覺著臉更沒處擱了。你看,一個老社員,貧農,也跟著富裕中農鬧糧食。還有,人家長春一口一聲說是你的親戚。真是的,焦二菊的娘家人,在焦二菊的眼皮底下鬧糧哪,多難聽!」

焦二菊愣住了:「真的,老天,我怎麼沒有想到這一層呀!這可得管住她,別讓她鬧了。」

「有辦法管住她嗎?」

「有,當然有。一物降一物,滷水做豆腐,你瞧我的吧,保管她不鬧了。」

「你怎麼管她呀?」

「你甭問了,今晚上開貧、下中農會,保險她進門就檢討。」

「得打通人家思想,不能強迫命令!」

「瞧好吧,走你的!」

韓百仲完成了任務,高高興興地走了。

留下的焦二菊,這會兒可安靜不下來了。她是個孤人,眼皮底下就這麼一個一奶同胞的兄弟,還是個鬧糧戶,不管真假,在這個節骨眼,瞎亂喊叫湊熱鬧,都是丟焦二菊的臉,丟韓百仲的臉,更是丟窮人的臉。真是糊塗蟲啊,你怎麼不想想你是個什麼人呀?這種事兒讓支部書記知道了,就夠丟人的了,晚上開會,鄉委書記一參加,她再跟著幫幫一鬧,得,全鄉全知道韓百仲有這麼個老丈人家了,焦二菊也出了名啦。

焦二菊越想越急,越想越氣,心裡那火苗子一躥一躥的。她顧不上使完了碾子再去,就慌忙跑出來,衝著野地喊開了:「二頭,二頭!」

這聲音在寧靜的晌午裡,特別響,傳出很遠。

她的二兒子,一個光著身子、讓太陽曬得黑不溜秋的孩子,一手拿著一把彈弓子,一手提著一隻死麻雀從麥子地裡跳出來。

「媽,幹什麼呀?」

「小爺,瞧你曬得這頭汗,不要命啦?」

「不熱,一點也不熱。」

「你哥哪?」

「上學了。」

「來,你給媽看會兒碾子。給你這笤帚,驢不走,你就打它,壓出來,你就往裡掃掃。」

「你幹什麼去呀?」

「我找你舅媽去,說兩句話就回來;可別走,聽話,等收了麥子,給你烙糖餅吃。」

「你可快著點呀!」

焦二菊離開碾棚,一股旋風似的刮到了焦慶家。

焦慶媳婦正涮鍋洗碗,只見院裡趴著的母雞忽然咯咯咯、撲啦啦地亂飛亂跑,抬眼一看,姑奶奶來了,呱噠一下蓋上了鍋,迎到屋口。

「喲,他大姑,吃飯啦?」

「還吃飯哪?斷頓了,就差到大街上喊叫缺糧啦。」

焦慶媳婦見焦二菊氣色難看,就加了小心:「屋坐吧。」

焦二菊說:「這兒站著吧,說兩句我還得使碾子哪。」

焦慶媳婦一向怕焦二菊,因為焦慶怕焦二菊,她也跟著怕,就沒話找話說:「聽說晚上開會?」

「對啦。」

「您叫著我一塊兒去。」

「你算哪一碼呀?」

「喲,不是開貧農會嗎?」

「你還有貧農味兒嗎?貧農還能到處喊叫缺糧呀?」

焦慶媳婦強做笑臉,說:「瞧他大姑說的,貧農不吃飯不是也活不了嗎?」

焦二菊瞪著眼:「貧農總得要點臉。」

焦慶媳婦捂著嘴:「嘻嘻,空著肚子,臉也黃了。」

兩個年紀不相上下的婦女臉對著臉爭論起來,一個是橫眉立目,一個是嬉皮笑臉,一個是真動心火,一個是比吃涼粉還痛快。

焦二菊對這個家是有功勞的。焦慶小時候,瞎媽帶不了,全靠焦二菊背著抱著;後來,焦慶娶這個媳婦,是焦二菊拉洋車攢票子墊的彩禮;土改前焦慶家的孩子連著生,焦二菊沒少幫襯他們;十九五三年,不是焦二菊的男人辦農業社,焦慶大病那一場,小命早就見了閻王爺!這會兒,這個臭娘們把窮忘了,連這個姐也忘了。她是大姑姐,大姑姐總得有個大姑姐的身份管束,要是小姑,瞧瞧;焦二菊上去先給這個娘們兩個大嘴巴,打完了,咱們再講道理!

焦慶媳婦也是這個家的有功之臣,焦慶比她小三歲,人也比她老實厚道,家裡家外全靠她撐著頂、掌著台。她娘家是個中農戶,從小就學會了一套過小日子的本領,能佔尖,會取巧,還善於看風使舵。她覺著,不是她,這個家不要說存糧儲錢,稀的都混不上三頓。昨晚上賣了點餘糧,票子已經把在手裡了,翻與不翻對她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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