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黨團支委會開得簡短、明瞭。他們討論了今後的工作安排,著重研究晚上會議的具體開法;隨後,王國忠要到大廟裡找焦振茂、韓百安這兩個中農隨便聊聊,幾個黨、團支委分頭到群眾裡邊去。他們的任務是三個:一是串連積極分子;二是宣傳黨的政策,特別是國家、集體和個人的關係;三是摸摸缺糧情況;順便通知開會的時間。韓百仲跟這幾個人一樣,勁頭非常足。他先訪問了頭幾年在一塊兒搞初級社的老夥計。這會兒,他來到溝北邊盡西北角上的一個大宅院。

這個大宅院原來是地主馬小辮的住宅,土改的時候,分給四戶貧雇農,除了韓小樂家、韓志泉家,還有一家姓馬團,一家姓焦的。這四家裡邊有兩家過去是韓百仲辦初級社時候的社員。他們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土改後沒有發家,倒是人社以後日子才抬了頭。

這宅院房高牆厚,遠看像一座廟宇。道房是磨磚對縫,高台階下邊有一對石頭獅子。那獅子雕刻的非常好,從哪個角看都像活的一般。據說,它們是如今住在院裡的那個喜老頭他曾祖的手藝。因為它們出了名,過去人們都叫這兒獅子院。有個歌謠,韓百仲還記得清潔楚楚:

馬小辮,獅子院,

判官小鬼閻羅殿,

走一走,站一站,

天也昏,地也暗,

遠看金銀堆成垛,

近看屍骨壘成山,

窮人的冤魂要告狀,

先挑在油鍋裡炸三天。

那年,臘月二十三下大雪。一大群穿得破衣拉花的男男女女擠在大廟裡開了個動員會;隨後由支書焦田、貧農團主席韓百仲和農會主任馬同峰幾個人率領,喊著口號,打著鑼鼓,來到這個獅子院。韓百仲第一個邁上台階,進了大門,往那個鋪著方磚的庭院裡一站,兩手叉腰,聲音洪亮地朝正房喊了第一聲:「馬小辮,我們跟你清算來了!你霸佔的房屋財產全是我們窮人幾輩子的血汗,這回全部沒收。你滾出來吧!」

從這一聲吶喊開始,東山塢展開了轟轟烈烈的土地改革運動。

那會兒獅子院是保管股,箱籠櫥櫃、花瓶罈罐擺滿了整個院子。整缸的油、整倉的糧、整捆的棉布、整垛的衣服,裝滿了好幾間空屋子。臘月二十八分配第一批勝利果實;二十九插牌子分地,三十晚上,新搬進來的韓志泉娶媳婦辦喜事兒。掛紅燈,放鞭炮,吹吹打打,那是多麼熱鬧哇!好多穿得整整齊齊的窮人擠在洞房裡,他們一邊望著牆上的毛主席像,一邊抹著眼淚發誓:「共產黨,救命的恩人,我們這輩子堅決跟你走,我們後輩兒孫也要永遠跟你走!」

一九四八年到一九五七年,整整十年,在這十年裡邊,人們照著他們的誓言安排著自己的日子,改造著自己的思想,決定了自己的命運,使得東山塢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不回頭看看,不仔細想想,好像一切都很平常,這麼一看一想,一切都是極不平常的。幾千年來,莊稼人都是各人幹各人的,眼下合作化了,全村成了一家,這不是一條短路程啊!從一九五三年冬天貫徹黨的過渡時期總路線,僅僅三年半的時間,人們就邁到這一步了。這是多麼了不起的事情啊!

韓百仲是個粗獷的人,他平時不像蕭長春那麼感情細膩,那麼好動心思,可是這會兒,見景生情,這個壯年漢子,激動起來了。他的兩隻眼睛都潮乎乎的了。

他邁著有力的大步,進了獅子院,迎面是一片金黃——院子裡放著一個大笸籮,笸籮裡邊曬著棒子,棒子粒兒在午後的日頭下邊閃著光。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戴著草帽,拿著棍子,坐在一邊看守,幾隻雞遠遠地圍著笸籮轉悠,瞅冷子就跑過來搶幾口。小姑娘「喔哧,喔哧」地趕著;幾隻雞就像故意開玩笑,一會兒又跑過來了。

韓百仲笑笑,問:「小丫,你奶奶哪?」

沒等小丫開口,屋簷上有人答話兒了:「這兒哪!百仲,屋坐吧。」

屋簷上搭個梯子,梯子上站著個老太太。她是韓小樂的媽。三個兒子,兩房媳婦,隔輩人今年過了麥收都要上學了。在她這個年紀的女人裡邊,她是個頂有福氣的;又因為她丈夫的名字有個福字兒,人們就叫她福奶奶,或者叫福嫂子。這個有福氣的人雖然五十多歲了,身體還很壯,一腦袋頭髮沒脫落過,黑得出奇。屋簷下掛著一大串紅辣椒,她正趴在梯子上往下摘。

韓百仲仰著臉說:「福嫂子,爬那麼高,可小心點兒呀!」

福奶奶抖落著辣椒嘟嚕上邊的塵土說:「不要緊的。我是蹬梯子爬高慣了。」

韓百仲又看看笸籮裡的棒子笑著說:「呵,你們家的糧食還不少呀!」

福奶奶也笑著說:「糧食還怕多嗎?社員家糧食多,就是咱農業社搞得好,別人抹黑,也白搭,抹不上去呀!」

韓百仲感嘆地說:「有人硬喊要餓死人了,這不是大白天說夢話嗎!」

福奶奶說:「你別聽他們的。聽拉拉蛄叫,就甭種地啦。他們要給幹部、農業社抹黑,我們大夥兒給你們洗淨。要不我還沒工夫折騰這東西哪,我故意要曬曬、晾晾,給大家看看。我們家跟彎彎繞家一樣多的人口,我們沒他家底子厚,我家夠吃夠用,他家就餓死了?騙鬼去吧!」

志泉媳婦帶著一身麵屑,端著一簸箕豆麵走進來。她後邊追著三個挨肩高的孩子。

志泉媳婦跟韓百仲打招呼:「大叔閒著,吃了嗎?」

韓百仲說:「早吃過了。你們還沒做飯?」

志泉媳婦說:「準備明天吃的。活計忙,全靠晌午做點兒。」又小聲說,「剛才我推碾子去,碰見彎彎繞家的,告訴我要翻糧食,說的可厲害了。」

韓百仲說:「全是造謠,根本沒這宗事兒。」

福奶奶仍然站在梯子上說:「他們怕翻,就造謠,攪亂人心。咱不怕,這不都搬出來了,屋裡還有哪。彎彎繞來了,我讓他瞧瞧。」

志泉媳婦又補了一句:「她還說,今年麥子收下來全交公,給社員留一點兒。」

韓百仲說:「你別聽他們這些胡說八道了。晌午支委會研究了,咱們要敞開跟社員們宣傳,麥子豐收了,要照顧國家,要照顧集體,也要照顧社員戶,各方面都照顧到,讓大家都滿意。豐收了嘛。」

福奶奶又說:「真是怪事情,有的人喝上水就把挖井的忘了。百仲,你知道,生小樂那年也鬧災,還沒去年咱們這兒的災厲害。你福哥領了一年的工錢,本來能糴三石棒子。誰想糧價一天一漲。隔一個集,一石都糴不上了。去年咱們也鬧災,國家把糧食從山南海北給咱們運到門口,先啥價還是啥價。你瞧,到哪兒找這樣好的事去。光憑這一點,豐收了也不能忘了國家呀!餘糧賣了跟自己存著有什麼兩樣,我看更保險!」

韓百仲說:「福嫂子你這些話算是說到家了。國家是咱們自己的嘛!支援國家建設,也是支援咱們自己,一點不假。」他想順便問一問志泉家的糧食情況。因為這家勞力少,孩子多,日子過的比別人緊巴。

志泉媳婦倒先開口了:「提到分麥子,我倒想起來了。百仲大叔,我借您家那三升麥子,這回得還您了。」

韓百仲眨了眨眼:「借三升麥子?」

志泉媳婦說:「就是生我家三孩子那會兒……」

韓百仲笑了:「嗨,你的記性倒好!那是送給你的喜禮兒,不要還啦。」

志泉媳婦說:「借的那會兒也沒想到還。這回我們過好了,能還您了,怎麼能不還?」

韓百仲說:「你過好了,我也沒過孬呀!」

福奶奶插言說:「好借好還,再借不難。」

韓百仲說:「福嫂子,你這句話說錯了。可不能讓東山塢的人再過那種吃一升借一升的日子了。你好像還有點捨不得離開它呀?」

福奶奶和志泉媳婦都給他說笑了。

獅子院的四戶,有兩戶是沒問題了,韓百仲心裡很高興,就繞過曬著棒子的笸籮,又進了砌著透花磚的二門。

韓百仲走進內院,一股子香味撲鼻子。

正房的玻璃窗上出現一張臉,喊一聲:「是百仲嗎?快到屋來吧。」

堂屋裡一個七十歲左右的老太太正往滾開的鍋裡下麵條。那麵條擀的薄,切的細,像線穗子似的墜落在鍋裡。

老太太沉默寡言,只是朝著韓百仲咧嘴兒笑笑,算是打招呼了。

屋炕上坐著一個白鬍子老頭。快八十的人了,耳不聾,眼不花,一點兒也不糊塗,就是腿腳不好,一天不大出門。他叫馬之喜,人稱喜老頭。他是老軍屬,一個兒子在新疆,一個兒子在海南島,兩個兒子搶著接他出去享福,他捨不得離開東山塢和這個屋,他說這個屋還沒住夠。這屋所有的根基石,還有門口的石頭獅子,都是他曾祖的兩隻手鑿出來的。土改的時候,他跟韓百仲說,他不要地,不要浮財,就是想搬進獅子院裡住幾天。貧農團選他當了保管,和韓百仲兩個人搭夥住在這兒看守勝利果實整整住了一冬一春,後來這屋子就分給他了。老兩口子把這小院子打扮得相當美,栽滿了花草,石榴、木槿、月季、金籐、丁香、夾竹桃,還有許多草本的花,除了院子裡,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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