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正在蕭家為做一頓好飯為難的時候,馬之悅家裡也在造廚。肉割好了,麵和好了,連鍋都刷乾淨了,單等鄉裡人一到就點火,隨後請到炕上來,吃吃喝喝。

馬之悅盼著鄉長李世丹跟蕭長春來。鄉裡幹部分工包村,常常派他到東山塢來,他自己也願意來。因為東山塢幹部強,跟馬之悅又對勁兒,搞什麼工作總是比旁的村容易開展。只要他到村裡來了,馬之悅很願意出面接待,總是在兩方面滿足他:一個是匯報材料,要數字,有馬立本的算盤,一看房頂,什麼數全有;要典型例子,有馬之悅的嘴,兩片嘴唇一碰,好、壞、中間樣樣來。再一個是滿足肚子。不管誰來,馬之悅都熱情招待,哪個人吃好東西到嗓子眼下去不順當?俗話說,吃了人家的嘴短,先塞他一嘴肉,就是出怒氣,也得帶著點香味兒。馬之悅對上邊來的人一向慷慨熱情,從不吝嗇花錢;吃了他的,喝了他的,替他辦事說話更好,就是把嘴一抹走了,他也不覺得吃了虧。

這會兒,馬之悅作出一副非常心平氣和的樣子,不管誰來,他都要用這副樣子。一夜之間,他把什麼問題都想好了。他覺著自己完全可以一點不必擔心地、從從容容地照計而行。

昨天鬧事兒,他兩隻手乾乾淨淨,運糧食的事兒,平平安安地完成了任務,等到鄉裡的李鄉長或者武裝部長來了,讓彎彎繞這伙子人鬧得再厲害點兒,讓馬連福再挺著點兒,馬之悅自己在中間給他們加油加火,他們能怎麼辦呢?不翻也得翻,不鬥也得鬥,要不然,往後什麼工作也推動不了啦。等那會兒,馬之悅要起個頭,先從彎彎繞家翻起,讓他們看看,馬之悅到了事情的節骨眼上,還是一個戰士呀!

馬之悅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之後,就到馬連福家來了。他要抽空子在馬連福身上作作工夫,給馬連福打打氣兒。如果馬連福再能硬上半天,他的「整」就算挨上了,糧食也就算翻上了,東山塢就熱鬧起來了。

馬連福已經下地幹活兒。今天他起的特別早,工作勁頭也特別足。男女社員,能動轉的差不多全讓他給喊到地裡去了。兩年來,這個隊的出工人數從來沒像今天這麼齊全過。馬連福為什麼這樣積極呀?就是怕挨整!

孫桂英正坐在堂屋奶孩子。

馬之悅走進來,衝著她不懷好意地笑笑。從打孫桂英嫁過來,他就打上了主意。一來考慮到馬連福的醋勁最強,為顧全大局,沒有動手;二來,這女人對蕭長春這個二茬子光棍總是眉來眼去的,有點瞧著馬之悅老了,能夠說能夠笑,惟獨在這件事情上,不跟馬之悅搭茬。

馬之悅怕惹出事來,也就沒有驚動她。

孫桂英把奶頭從孩子嘴裡扯出來,一面扣著衣服紐扣,一面問:「表姨夫,昨天晌午開的什麼會呀?連福喝得醉醺醺的,回家倒頭就睡,像條死狗。半夜醒過來,一個勁兒翻身,嘴裡還叨叨咕咕的。」

馬之悅擠擠眼睛:「他都說什麼了?」

孫桂英說:「我聽不懂他的話。問東院的韓德大,我才知道,這個該死的貨在會上跟蕭支書吵架了。蕭支書那個人多和氣,怎麼他了?讓我把他數叨一頓。」

馬之悅嘿嘿一笑,一面往家裡走,一面想:怪不得馬鳳蘭說這個娘們心裡還惦著蕭長春,真是不假。瞧,馬連福罵了蕭長春幾句,她就心疼了。好嘛,得工夫我讓你疼疼他!

一夜失眠的馬立本,今天早晨強打精神,把他應當做的事情全做完了,在辦公室裡靜候貴客。他的腦袋裡呼隆呼隆地像是轉著一盤石磨。一把希望的火,一把仇恨的火,加在一塊兒燒燎著他的心。他想立刻找到焦淑紅,追根問底,把問題弄明白,把話說清楚;又怕到焦淑紅那兒捅了婁子,也不敢違背馬主任的命令,擅離職守。左等客人不來,右等客人不見,就到門口張望。街上空蕩蕩的。他忽然想到,焦淑紅這個時候準在西邊苗圃裡,不如到那兒去一趟;一面跟焦淑紅說話,一面瞧著路上,見客人來了再回辦公室一點也不晚。

他把辦公室的門帶上,急忙順著溝往西走,剛走到金泉河邊。忽見地下有兩道子自行車印子,地球牌的帶子清清楚楚地留在濕土上。正是鄉裡的車子。不用說,鄉裡的人已經來到,沒去辦公室,直接奔馬之悅家了。他再不敢去辦別的事兒,趕急往溝北坎跑。

大黃狗被主人拴上了,乖乖地蹲在後院。裡裡外外都打掃得千乾淨淨,沒個草節兒。馬鳳蘭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為什麼準備好吃的同時,還要打扮一番,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她現在正手忙腳亂地擦碗洗碟子。

馬立本邁進門檻子,就熱乎乎地喊了一聲:「鄉裡的同志來了,真早哇!」

剛回到家的馬之悅,屁股沒著炕,一聽鄉裡的同志來到,滿面春風地迎了出來,一直跑到大門口外邊;見沒人,又轉回身問馬立本:「在辦公室嗎?快請到家裡來吧。」

馬立本奇怪地「咦」了一聲:「不是到家裡來了嗎?」

馬之悅不高興地說:「活見鬼。看慌得你那個樣子,快把心收收辦正事好不好?」

馬立本挺納悶兒:「我明明見到車轂轆印了,怎麼會沒有來呢?」他低著頭往回走,仔細一看,這一節路上根本沒有什麼車轂轆印兒。他這才想起,剛才只看到一點點,光顧跑,並沒有看清車子朝什麼方向去了。

他又跑到金泉河邊,順著車印往前走。不偏不倚,這車子正好進了蕭長春的家。他朝院子裡邊瞄一眼,一輛目行車停在香椿樹下邊。屋子裡傳出王國忠爽朗的笑聲。這個門口,馬

立本絕不能去了,這會兒,他甚至於怕見到蕭長春的面。他轉回來,又沒命地往溝北跑。

馬之悅正在門口等著,老遠就問:「來了嗎?」

馬立本喘息著說:「這回可真來了,是王書記。」

馬之悅吃了一驚:「王書記,他不是上縣裡學習去啦?老天,他來了可是個不好對付的主啊!」回身招呼馬鳳蘭:「快先把酒啦肉的都收起來吧。」

馬立本喪氣地說:「別忙,別忙,王書記到蕭支書家裡去了。」

馬之悅說:「準是跟老蕭一塊來的,在那兒落落腳。他們還管得起飯!我去請,你們還是準備你們的。等說入門了,瞧我的眼神你們再動手燙酒炒肉。」

馬之悅一邊朝溝南邊走,一邊打算盤。他跟王國忠一塊共事的日子不太長,對王國忠的脾氣沒有完全摸透。只知道王國忠在當鄉黨委書記以前在縣委組織部待過,還在通縣地委黨校學習過,有一套理論,能說能講,心眼也不少,跟別人談話,專好挖別人的心思,更愛鑽個小空子,兜著底兒批評。去年他在東山塢待過幾天,馬之悅就知道他難對付。這會兒對付他,就得多花點力氣了,也得隨機應變,不能冒失。馬之悅又一想,王國忠很偏愛蕭長春,把蕭長春當做支柱;這個人火力沖、尖刻、好大喜功等等,都有點像蕭長春,說不定,他這回親自出馬,是想給蕭長春出出氣,想壓一壓鬧事的群眾,好推動麥收工作。要是能夠這樣,馬之悅的計劃還是落空不了……

他心裡嘀嘀咕咕地走進蕭家小院裡。

蕭家炕上坐著五口人,喝的是豆麵湯,咬的是玉米餅子就著老醃芥菜疙瘩,吃得又香又甜,一邊吃一邊說笑。等到馬之悅走進來的時候,除了小石頭,全都吃飽放下了筷子。

馬之悅一撩門簾子,心就涼啦。見他們坐在一起那股親熱勁兒,更是酸溜溜的。這是對他的下馬威,是一種不祥之兆。他穩了穩心,仍然裝出一副熱情誠懇的樣子說:「王書記,您來得太好了。要不然,我也要找您去哪!老蕭不在家,裡裡外外都要我一個人,實在顧了頭,丟了尾;一處不到一處迷,一處迷了一處亂。幸虧還沒有鬧出大的亂子。」

王國忠說:「我在縣裡學習一些日子,回來又到南邊幾個村轉了幾天,緊接著又到縣裡開會,要不然也早來了。」

馬之悅說:「您的工作就是忙嘛。」又試探地問:「這回來了,總得住下吧?」

王國忠說:「打算多住幾天。」

馬之悅的心裡又一冷,這幾天的日子是不好過的。他立刻又作出高興的樣子:「那太好了。多給我們講講國內國際的事情。我們這些人的腦袋瓜子都不清醒,一定得要上邊領導多指撥。老蕭這邊狹窄一些,就住到我那兒去吧。那兒寬綽些,吃飯也方便。」

焦淑紅本來就對馬之悅有意見,從昨天幹部會起,她更覺得這個人不像個老同志的樣子。

經過昨天晚上跟王國忠談話之後,她雖然還弄不清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可是肯定馬之悅不地道。她惟恐王國忠住到馬家去,就接茬說:「哪兒擱不下一個人,又不是開台唱戲;這邊吃飯也沒什麼不便當的地方,好的不敢說,糙糧粗米總不能讓他餓著。」

馬之悅心裡暗罵:好你個騷丫頭,你也敢頂撞馬之悅了,你也給蕭長春拉起幫套來了,你是他的野老婆呀,不用你美,將來我讓你哭都哭不上韻調來。他嘴上卻說:「吃住自然是小事,住在我那兒開個會,商量個事情也方便些。」

焦淑紅又要頂他。王國忠接過來說:「你就不用操心這些了。咱們先隨便談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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