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馬立本在麥子地裡挨了焦振茂的打和罵,一肚子怨氣沒處消。他從野外回來,就像發了瘋病一樣,到處尋找焦淑紅,東撲西撞,就是沒敢到她家去,連門口都沒敢過,在遠遠的地方站了一會兒,望望那個黑咕隆咚的院子,便垂頭喪氣地回到農業社辦公室裡來了。

還是這個辦公室,還是這個老地方,此時此景,跟剛才是多麼不同啊!他覺得一切都是灰暗的,像是越陰越重的天空一樣;一切都是死氣沉沉的,像這個越來越靜的黑夜一般。唉,人活著有什麼味兒呀!真是人生若夢啊!他感到委屈,也感到奇怪,為什麼自己的生活道路這麼不順利?沒遇上過一件隨心願的事兒,也碰不上一個好人。馬立本怎麼著焦振茂了?他為什麼對馬立本這麼大仇恨!焦淑紅對馬立本是有情有意的,為什麼要騙馬立本?是焦振茂的壓力太大,焦淑紅軟弱了,還是故意玩弄人?這個謎,馬立本解不開了,腦袋瓜子想脹了也想不通。

他邁進門口,覺著周身像刀子割的一樣疼痛,嗓子眼又乾又辣。他搖搖茶壺,壺是乾的,瞧瞧水缸,水缸是空的。「叭」一聲,把個茶碗扔到地下,打了個粉碎。

門口外邊突然有人喊一聲:「這是幹什麼,你發瘋了呀?」

馬立本也不回頭,沉重地往椅上一坐,把椅子壓得吱吱響;胳膊肘拄著辦公桌,兩手抱頭,手指伸進頭髮裡,發狠地撓著。他那本來梳得光光的分頭,現在成了一個喜鵲窩。

進來的人是馬之悅。

他把韓百安打發走以後,就到辦公室找馬立本。一個晚上,他到這兒找馬立本三次都沒有找到,把他氣得不得了。據他估計,今天晚上鄉裡不會來人了。不馬上來人,說明鄉裡把馬連福罵蕭長春和鬧糧食的事情看得嚴重,這會正開會研究措施,明天的戲很可能不好唱。

他自己也就得越加周密地準備對策。馬立本在這種緊張時刻,竟然影子不照,實在使他惱火;一見馬立本那副喪魂落魄的樣子,就沒有發作出來。

他坐在床邊上,一面從牆上摘下耳機子套在頭上,一面察看馬立本的氣色,揣度這個年輕人苦惱的原因。耳機子裡播送京劇「風儀亭」。這齣戲他很熟,過去叫「呂布戲貂蟬」。馬之悅一向喜歡這齣戲,特別賞識王允的多謀善策的手腕兒。他聽了一會兒,才和顏悅色地問

馬立本:「這是哪邊風哪邊雨呀?呵,火氣不小呀!」

馬立本攥起拳頭,使勁往桌子上一捶:「我要跟焦淑紅算賬,她這樣耍我不行!」

桌子上的墨水瓶、算盤和沾水筆叮叮噹噹地跳起來。

馬之悅心眼快,一下子明白了八九分。你說巧不巧,這個年輕人鬧情緒的原因,正跟耳機子裡唱的一個樣。看來,古往今來,男子漢全過不了美人關。就笑笑說:「我早對你說過,那個丫頭沾不得。怎麼樣,上她的當了吧?」

馬立本說:「不是她。唉,我也說不清了。馬主任,您這回一定得幫幫我。關鍵全在她爸爸身上。焦振茂聽您的,您要給我說上幾句好話,好事準能成;您不出力不行,不趕快把這件事情給我辦了,我實在受不了啦!」

馬之悅又苦笑一下,沒吭聲。耳機裡是一片鑼鼓聲,大概是唱到風儀亭那一段了。他對馬立本這個要求是不以為然的。他有自己的想法,堅定不能移。簡單地說,他不贊成馬立本搞上這樣一個對象。

馬立本被他笑的更難過了,拍著桌子說:「哎呀,您光拿這個當笑話。說痛快的,到底是幫不幫忙吧?」

馬之悅摘下耳機子,又坐到馬立本對面的椅子上,鄭重地說:「立本呵,我還是那句話,不贊成你搞她。」

馬立本說:「不行,說到死也不行,我實實在在地愛她呀!除了她,我再不會找到一個可愛的人了!」

馬之悅一聲冷笑:「哎呀,天下真是無奇不有哇!立本,你也是走過南闖過北,見過世面的人,這麼一個莊稼丫頭怎麼就把你迷成這個樣子呀!」

馬立本更生氣了,心想:你那個臭娘們馬鳳蘭有什麼寶貝把你迷住了?一臉的橫肉,一雙白薯腳,一身的酸臭毛病,你為她差一點兒把黨籍丟了,每天恨不得放在嘴裡含著,頂在腦袋上擺著。他嘴上說:「您不承認焦淑紅最漂亮嗎?」

馬之悅說:「人頭子過得去是不假。搞對象搞的是心,不是搞的臉蛋子呀!」

馬立本這下找到了發洩的機會:「她的心有什麼不好呢?她坦率奔放,像一塊水晶石那麼明亮,像早晨的太陽那麼烤臉,像……」

馬之悅打斷他的話:「你這傢伙,簡直是在念唱本。我說的不是這個。選對象,頂重要的一條是,將來兩個人能合心。換個話說,女的得對男的忠貞。打個比方吧,銀行那個陳科長你知道吧,他打成貪污犯,你說是誰告的?是他老婆。還有中學那個副校長,鎮反的時候給判徒刑了,他的老底於是誰揭的?也是他老婆!你想想,你把焦淑紅這樣一個人放在家裡,不鑽空子搞你呀!她要能跟你一心一意那才是怪事!」

馬立本說:「能,我能征服她!」

馬之悅說:「呵,你有什麼特殊的本事,說得這樣肯定?」

馬立本說:「不信您看著,結婚以後,我讓她完全聽我的,也變成您的助手……」

馬之悅一擺手說:「同志,你想得太美了!蕭長春回來的時候,我也做過這樣的夢。當然噦,開頭我是把他估計的低了點,沒想他會成什麼大氣候。我也是用你這句話想的,完全有信心征服他,讓他聽我的,成為我的助手。結果怎麼樣呢?我扶一個冤家對頭,到如今把我搞得上不上,下不下。」說到這裡,他心裡湧起一股子難忍的悔恨和悲傷。

馬立本看著馬之悅的眼圈紅了,就沒有再說什麼。他伸手捻了捻煤油燈的燈頭。燈光放大,屋子裡亮堂起來了。不過,馬之悅這番話,不光沒增加馬立本的痛苦,反而增加了希望,希望到底在哪兒,他也說不清。

馬之悅的心情還是沒有緩和。他想起今天中午的幹部會,在會上,焦淑紅對蕭長春是多麼忠實!馬立本對馬之悅呢,也不能說不忠實,可惜他太不勇敢了……

馬立本溫和地說:「您也不必太過慮。淑紅跟蕭長春完全是兩碼事兒。蕭長春是老手,是從根上訓練出來的,淑紅是個沒經風雨的小雛。」

馬之悅說:「小雛跟老手差多遠呢?我可不能再上這個當了。」你瞧瞧,這二、三年的工夫,東山塢表面還是那個東山塢,你細看看,人心大變了。小雛呀,老手呀,就像下過雨之後,從地裡鑽出來的蘑菇,一下子一層。從老的說吧,焦振茂過去跟韓百安是一路貨,你現在跟他聊上幾句試試,滿嘴的政策條文,他比那群急進派還要厲害呀!」

馬立本立刻想起在地裡蒙受到的恥辱,咬牙切齒地說:「這個可惡的老混蛋!」

馬之悅繼續說:「說起這事兒,真是奇怪極啦,也可怕極啦!車把式焦振叢、放牛的韓德大這些主兒,入社那會兒,磨破嘴皮子都不幹,眼下你拿鞭子趕他都不出來。年輕一輩的更數不過來。焦克禮那小子,機關鎗一樣,哪點都像他爸爸,你看他多會出風頭。再看韓白安那個小子,先頭多老實,八桿子達不出個屁來,也學會了鬥爭,今天下午跟他爸爸吵翻了天。這些傢伙要是都起來,我的老兄,東山塢連我們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啦!」

馬立本點頭說:「這倒對。」他仍然往自己有利的這一邊想,「退一步講,我就是不跟焦淑紅結婚,她不是往蕭長春他們那邊鑽的更快點,更會成了他們的人呀!」

馬之悅胸有成竹地笑笑:「這你不用愁,二十多歲了,過一年半載還不嫁出去。」

馬立本一愣,說:「這可不行,焦淑紅要嫁出去,我也不能活了。」

馬之悅說:「算了吧,還是自己的前途要緊。你的道路長得很,只要我們把工作搞好了,有了地位,啥樣的老婆撈不到!」

馬立本嘟囔著:「嫁走了一個,也消停不了。我看她怎麼也比蕭長春好辦的多。」

馬之悅說:「我現在的方針是:剷除一個,消停一點。你的眼光不行啊,將來,焦淑紅不是個武則天,算我眼珠子沒水!」

馬立本這會兒是血迷心竅,你就說焦淑紅是畫皮裡的女鬼,他也不能不要她。

馬之悅拉過茶壺要喝水。

馬立本也越發口渴,就說:「走,咱們到豆片坊找水喝去,那邊正煮漿。」

馬之悅跑騰了一晚上,也有點餓了,喝碗熱乎乎的豆漿倒也不錯。

於是,兩個人一邊小聲談論,朝大廟走來。

大廟裡的豆片坊熱氣瀰漫著。屋裡的人啦,磨啦,毛驢啦,全看不清。那盞掛在大柁上的保險燈,在霧氣裡只是一片昏黃的光影。

這兒除了韓百旺和他的侄子韓德大,還有跑到這兒「躲清靜」的馬子懷。他們三個人正神秘地說著閒話。

韓德大蹲在炕上,跟他大伯追根問底兒:「大伯,你沒問運走的是什麼糧食呀?」正在注磨的韓百旺,「啪」地在毛驢的屁股蛋子上打了一下,說:「誰也沒到跟前摸摸,那可怎麼知道?」

馬子懷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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