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馬立本從焦家後門口溜出來,撒腿就跑。他剛下溝,見幾個手持棍棒的婦女說說笑笑地迎面走來,想要靠邊走,看看裡頭有沒有他要找的那個人,被一條棍子攔腰截住了。

攔他的是大腳焦二菊。她手裡橫端著棍子,兩腳叉開,喊道:「呔,往哪兒跑?」

馬立本一面推著棍子,一面在人群裡看,嘴上說:「我有事兒,有事兒。」

焦二菊說:「什麼事,連顛帶跑的,看見打獵的啦?」

馬立本不顧開玩笑,問她們:「見淑紅沒有?」

焦二菊說:「我見了。你先告我,找她幹什麼?」

馬立本說:「好嬸子,好嬸子,我們有件公事要急著商量,快告訴我吧。」

焦二菊故意逗他:「前天我讓你給攏攏工分賬,你喊忙,門一鎖,把我甩在後邊了,這會兒求著我了?沒別的,您先著著急吧。」她說著,收了棍子,像步槍似的一扛,就朝前走。

馬立本迫著她,央求著說:「得了,得了,往後您再有什麼事兒找我,我一定麻利著辦就是了。快告訴我吧。」

焦二菊說:「嗨,往後我找你你就麻利,顯見我太自私了。別的人要是找你呢?」

馬立本只想著立刻找到焦淑紅,惟恐她趕這個火候回到家,讓她那個糊塗爸爸一鬧,壞了他們的事;這會兒,你讓馬立本說什麼好聽的都行:「全一樣,全一樣!」

焦二菊說:「對啦,幹公事的人,不能把眼睛長到頭頂上,光看上,不看下;也不能現得利,用著誰就朝前,不用誰就朝後,這個熊樣子,誰還作情你?」

馬立本從心裡往外官火。他忽然感到,今天真是出師不利,一個好人都沒有遇上。這會兒對付焦二菊,正像剛才對付焦振茂一樣,明明在挨罵,也不能發火。

站在人群裡的志泉媳婦心眼實在,見馬立本那副著急的樣子,以為當真有公事急著商量,就在一旁說情:「百仲嬸子,要知道就快告訴他吧,不看誤了事兒。」

焦二菊說:「甭聽他唱的好聽,我有底兒。他有啥正經的,一天把賬本子對付完了,就是轉著腰兒想對象。會計,我告訴你,這種事急了可不行,第一要眼裡出氣,得看看你找的那個人搭配不搭配,不搭配怎麼辦……」

焦二菊說這番話是有意的,她認為焦淑紅跟這個人對象實在不搭配;在這一點上,她就很不作情焦淑紅,覺得焦淑紅對自己婚姻事太輕率,光看到個小白臉子、分頭式,不看實際;直接對焦淑紅說,又覺著不方便,就趁這個機會在馬立本身上出出氣。頂用不頂用她不管,圖個痛快。

馬立本發覺焦二菊跟焦振茂一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她也不一定知道焦淑紅的去向,瞎耽誤工夫。他想到這兒,轉身要走。

焦二菊說:「你要是不問我,我保你跑斷了腿也攢不到焦淑紅。」

馬立本又站住了,跺著腳說:「話你也說了,人你也罵了,別逗了行不行啊?」

焦二菊哈哈地笑了一陣,說:「實話說給你吧,淑紅剛從鄉裡回來。讓韓道滿找去了。」

馬立本沒聽完,就要開腿。

志泉媳婦喊他:「嗨,韓道滿跟他爸爸嘔氣,在羊欄裡待著哪!」

馬立本一抹身子往北跑。後邊的婦女們笑著說他幾句更難聽的話,他沒往耳朵裡裝。

羊欄的小土屋裡點著一盞小小的煤油燈。這燈吊在屋頂上,垂在炕沿旁邊,忽忽地冒著黑煙子。啞巴坐在燈下,懷裡摟著小羊羔,正掰著嘴餵它。黑燈影裡躺著那個人是韓道滿。

因為有馬翠清這頭關係,啞巴跟韓道滿挺對勁兒,冬天領羊草,啞巴都是找韓道滿給他記賬,還讓韓道滿跟他一趟一趟地抬回來;有的羊鬧了病,啞巴也找韓道滿,讓韓道滿幫他在書本裡找藥方。今天韓道滿心裡煩悶,不愛說話兒,找到焦淑紅以後,托焦淑紅幫他勸勸馬翠清,就跑到這兒來躲清靜。他望著小油燈想了陣子心事,睡著了。

馬立本推門進屋,像捉賊的一樣,轉著腦袋滿屋子找,一見屋裡光是這兩個人,沒有焦淑紅,心裡又一沉。他剛要過去推醒韓道滿,啞巴朝他哇啦哇啦地喊叫開了。

啞巴朝他喊叫的意思是,讓他把門帶上,免得風吹進來,小羊羔著涼,還有燈要是吹滅了,還得劃火點。其實,要換個別的人,啞巴也不會這麼不和氣,早就自己下去關門了;因為他心裡有疙瘩,看出這個會計根本看不起自己這個啞巴,就故意要刁難人。

要是換個別人,一回手也就把門關上了,馬立本偏偏不管這一套,輕蔑地橫了啞巴一眼,兩手抱著肩頭,就站到炕沿跟前了,好像說:「老爺偏不關,你怎麼著吧!」啞巴生氣了。別看他是個殘廢人,最討厭別人輕視他。他有著一顆比健全人還要強的自尊心;在他想來,村裡有頭有臉的人全都敬著他,支書跟他更是親近,其餘的人更不能小看他。馬立本這副傲慢相,啞巴可不吃。他跳下炕,嘴裡叫喊著,連推帶搡,把馬立本推到門口外邊,「匡噹」一聲關了門,隨後,高大的身子使勁兒往門板上一靠,直壓得門板子吱吱響。

睡著的韓道滿給驚醒了,愣愣地坐了起來,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兒。

馬立本渾身冒火,又無可奈何,就隔著門喊:「韓道滿,韓道滿,你睡死了?」

韓道滿今天心裡彆扭,不出好氣兒,嘟囔著說:「你才睡死了!什麼事兒,你不會說嗎!」

馬立本說:「焦淑紅到哪兒去啦?」

韓道滿怕焦淑紅替自己辦的事情沒辦完,就給馬立本拉走,不想告訴;他又不會撒謊,就問:「你找她幹什麼呀?」

馬立本說:「有急事兒!」

韓道滿說:「等一會兒不行嗎?」

馬立本拍著門板說:「這是公事,耽誤了你負責任呀!」

啞巴不知道他們說的什麼,連連擺手,讓韓道滿躺下睡,不要理馬立本。

韓道滿怕真誤了事情擔沉重,就只好吞吞吐吐地把焦淑紅的去向告訴馬立本了。

馬立本得到這個信,又急忙朝馬翠清家跑去。

馬翠清家在溝南邊的東南角上,離韓百仲家很近。在東山塢來說,這所院子算是最小了,本來跟前邊的院子通著,不知道哪一代哥弟兄分家,當中打了一道牆,把這邊變成了死葫蘆頭;只好從東邊扒了個旁門,站在門口,可以看到野地,往遠處就是東邊的桃行山了。一層西廂房,一個小小的豬圈,一個雞窩,就是這裡的全部建築物。

馬立本進了小排子門,抬眼朝閃著燈光的窗子上一看,樂了,這下子他可真找到焦淑紅啦!

焦淑紅和馬翠清在北間屋裡。焦淑紅坐在炕沿上,馬翠清大被蒙頭地躺在炕頭上。

馬立本像獵人發現了獵獲物,驚喜異常,一撩門簾子就喊:「哎呀,可找到你了!」

焦淑紅帶著在鄉黨委會的激動,帶著在月下田野的喜悅,帶著一個姑娘甜蜜的心情,來替韓道滿當說合人。她覺得,不論從團支部書記這一頭說,還是從好朋友這一頭說,她都應當設法使這一對情人和好起來。她跟馬翠清談得正帶勁兒,被馬立本突然喊叫鬧的挺奇怪,就問:「怎麼了?」

馬立本說:「你不是說今天晚上咱們一起看麥子去嗎,你忘了?讓我跑了一身汗。」

焦淑紅說:「你真積極了。你找百仲大嬸子她們一塊兒走吧,我得談完了事才能去。」

馬立本往炕上一坐:「我等著你一起走。」

焦淑紅說:「你不用等我,我還沒準去不去哪。你快走吧,我們說的事情你不能聽。」

馬立本說:「你們還有啥秘密呀,我聽了也不往外說。」

焦淑紅著急地說:「你不是看麥子嗎?你去就是了。」

馬立本說:「一邊看麥子,我還有事情跟你說哪!」

焦淑紅看著他死皮賴臉的,真不知道怎麼對付他好了。

五嬸從外屋探進頭,說:「會計,人家閨女家有閨女家的事,你聽著多不方便。來,跟五嬸到南屋說話兒。」。

焦淑紅說:「快去吧,別在這兒打攪我們了。」

馬立本想:還是守著她好,今天若是放了她,回到家去,她爸爸一定得給她施加壓力;無論如何今天得給她說出一定之規來,這邊火力加大,熱米湯給她灌足,那邊再潑點冷水也不礙事了;這邊本來就是涼的,那邊一加水,不結冰才怪。他想,硬在這間屋裡賴著吧,又怕把焦淑紅鬧煩了;同時,讓人家攆著不動,也有失尊嚴。他只好點頭說:「行,你們可快著點說呀!我到那屋等你!」

馬立本一走出屋,馬翠清又把頭從被裡伸出來了。她的頭髮很亂,兩條辮子毛茸茸的,眼睛哭得又紅又腫。她自己結著愁疙瘩沒解開,又關心起別人,問焦淑紅:「你幹嗎約他一塊兒著麥子去呀?」

焦淑紅說:「他願意看麥子不好嗎?對這個青年,咱們也得有團結有鬥爭,光是由著他自己的性子,或是不愛理他,也不行。」

馬翠清說:「他不會跟你談正經的。淑紅姐,你可得小心點,他沒安好心眼兒。你要是跟他好,我可不幹。他配不上你,光會溜鬚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