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鄉裡要來人翻糧食」這句話,像晴天裡一聲霹雷,把韓百安這個膽小人的魂嚇丟了,他家西屋炕洞裡的那兩布袋小米子,在他眼前晃蕩起來。

這小米子是他攢了好幾年才攢下的;每年打了新的,換下舊的,總是讓布袋滿著。本來是三布袋,去年冬天經馬之悅的手賣了一布袋;他跟馬之悅說,只有賣的那一布袋,其餘的,不要說焦振茂,連兒子韓道滿都不知道。這小米是韓百安的心尖子,命根子,他要永遠地保存著它,就是從此用不著了,也要保存著,防備著萬一。他每天千活回來,多愁,多煩,多累,只要他摸著黑進了西屋,揭開炕席輕輕地摸摸那鼓囊囊的布袋,摸摸那光滑滑的米粒兒,聞到那股子香味兒,憂愁、煩惱和勞累,就像被風吹的一般,一乾二淨。有兩布袋小米子在屋裡藏著,他活著就踏實,過著就有興頭,連走路邁步都有勁兒。哪想到啊,有人要到家裡翻了,只要一翻出去,那就歸公了,再不是韓百安的了;韓百安就只能剩下個黑炕洞和兩條補著補釘的布口袋,這不全完了!

韓百安邁著慌急的腳步往家走,活了這麼大的年紀,他還從來沒有走這麼快過。

磚門樓虛掩著,屋門虛掩著,院子裡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烈火般的太陽,把滿院子裡的蔬菜葉子都曬蔫耷了,青蒜畦裡裂開了小口子。堂屋裡,柴禾連著鍋台,鍋台連著柴禾,這邊案板上放著一把蔫了的菜,那邊碗架子上擺著半盆子棒子麵……

韓百安裡外瞧瞧,又急匆匆地走到東屋,撩開門簾子一看,裡邊沒人,炕上橫著一隻枕頭,團著一條毯子,枕頭邊有一小堆扯碎了的紙片片……會過日月的莊稼人,看到這種情形,給他那急火火的心上又澆上了煩躁和憂愁。他深深地嘆口氣,唉,道滿這孩子,你到哪兒去了?幹活回來,少待一會兒,挑兩挑子水,把菜澆澆不行嗎?拿過鋤頭,把蒜畦鬆鬆土不行嗎?你怎麼做半節兒飯就跑了?你怎麼睡醒了晌午覺,不把炕上收拾一下就上工啊?你自己不餓了,你也不惦著你這老爸爸,不應當做一點放在鍋裡?你的心都跑到哪兒去了,這哪像個過日子的人呀!

一年來,兒子變了,跟爸爸不是一條心了,一火心往人群裡鑽,跟那些個總想混個幹部當的人身上靠,處處都想跟他們比。你跟這些人比個什麼呀,咱家是過莊稼日子的,是靠著刨土坷垃吃飯的,整天價跑公事搭工夫,你搭得起嗎?指指點點的支派人,你有那套本事嗎?總是往外搭東西,總是吃虧,你受得了嗎?多幹活兒,多收糧食,多存下點兒,遇上個災年荒月餓不著肚子;積攢的多了,有了富餘,再置買點東西,這才是根本,少挨點欺負,少生點閒氣,少去惹事生非,這才叫安份!唉,兒子大了,兒大不由爹呀!算啦,韓百安管不了;就不管啦。除了沒給兒子說上媳婦,這個爸爸處處都對的起兒子。為了兒子,他四十多歲就寧可打光棍,沒給他娶個後媽。為兒子日夜辛苦操勞,學縫學補學做飯,出去當爺們,回來當娘們,為兒子咬著牙、攥著心入了農業社,連刀把地都歸大傢伙兒了,你還讓當老人家的怎麼樣呢?由你去,反正你也大了,能夠自己照管自己了。韓百安還是按著自己打好的譜,該怎麼辦,就怎麼辦。過了麥收,修修房,把媳婦娶過來,韓百安一份心願了卻,往後,要大撒手不管了。該吃吃點好的,該穿穿點好的。到縣城裡逛上一天,到戲園子看上一場戲,這日子就好過了!就是這個主意!

其實,韓百安這會兒倒是巴不得兒子不在家。光自己一個人,用不著等到天黑,馬上就可以動手把那件大事情安頓好,就可以踏實了。他急急忙忙地走出屋,插上了大門,又頂上一根木棍子。然後,就像怕驚動誰似的,輕手輕腳地走回來,從褲帶上解下鑰匙,打開西屋門上那把老鐵鎖。邁進門檻,停了一陣才看清東西。因為窗戶外邊封著草簾子,大白天屋子裡也是黑洞洞的。他揭開炕席,半截炕的老坯拆去當糞使了,上邊架著幾根棍子撐著席。揭開蓆子,又把蓋在上邊的爛東西搬過,他就聞到了小米子的香氣。他一手抓住口袋嘴,一拉,用肩膀子一頂,就扛起來了。

後院的小棚子沒有窗戶,沒有門,盛著破爛的傢俱,誰也不會留心這裡邊會藏金埋銀。

裡邊有個大草池子,都是用坯壘的,池子沿打到胸脯子那麼高。把兩袋小米子躺著放在裡邊,上邊蓋上草,再壓上爛傢俱,那就最保險了。

韓百安把小米子口袋扛到小棚子裡,輕輕地放進草池子裡邊,轉著身子,左瞧右看,很嚴密,也很合適。又摸摸裡邊,一點兒也不潮濕,更放心了。

他第二次回到北房的西屋裡,剛要扛起第二條小米子口袋,忽聽後院裡有腳步聲。他的魂這回可真嚇丟了。慌忙地把亂七八糟的東西往炕裡一推,蓋住布袋,放下蓆子,就踉踉蹌蹌地跑出來了,他做出一種要拚命的架式出來,一看,是兒子。

韓道滿站在後院,正好站在小棚子門口。他滿臉的怒氣和怨恨。韓百安從來沒在兒子臉上看到過這種氣色。不用說,全讓這小子看見了。這小子眼下可積極啦,最能在幹部面前討好,人家說唐山的煤是白的他也信。他看到自己藏糧食了,會立刻跑出去報告,他會這樣做的,他已經黑了心啦!

韓百安渾身打抖,釘在那兒不能動彈。

其實,剛才韓道滿躺在炕上鬧了一陣子情緒,爸爸進來的時候,他正好到後院大便;爸爸第二趟進西屋去的時候,他才從茅房裡出來,根本不知道他爸爸辦了什麼事情。他發怒的原因,還是他爸爸剛才參加罵支書的事。馬翠清一氣之下甩手走後,韓道滿像抽筋一樣軟了;那幾句絕情的話,冰雹般地敲打在他的身上。現在這個年輕小夥子被一種火燃燒著。老實人發起強脾氣,比烈性人發脾氣要可怕的多。

一對眼裡燃著火,一對眼裡結著冰,兩對眼睛對視了好幾秒鐘。

兒子像打雷似地開口了:「您辦的好事,您真是揭不開鍋,沒糧食吃了?」

韓百安自知理虧,第一次在兒子面前示弱了。他在嗓子眼裡擠出幾個字兒:「我,我為你呀!」

兒子跳著腳說:「為我,您就這個樣子為我呀?得啦吧,您算把我毀了!」

這句話像冬天的西北風,噎得韓百安倒憋一口氣,他感到一陣揪心疼,老眼裡忽地飄起一層淚水,聲音發顫地說:「滿頭,你,你這是什麼話?我,我可是不容易呀!」

兒子說:「您不容易,誰容易呀?您一點路子都不給我留,總是這樣瞎鬧哄,讓我怎麼出門,讓我怎麼見人呀!」

韓百安朝門口看看,朝後牆看看,搓著手說:「小聲點,小聲點……」

兒子反而把聲音提得更高了,唯恐別人聽不到:「小聲幹什麼,光榮事還怕別人知道哇!」

韓百安急的跺腳:「哎呀,你有話說,我聽你的還不行嗎?你總得顧全點……」

兒子喊道:「也不算我不孝道,您不顧全我,我也不能顧全您了!」

兒子說著,氣沖沖地往外走。

韓百安撲上去,扯住兒子。他哀求著:「滿頭,滿頭,上有天,下有地,我這當爸爸的,一輩子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你的事兒。你不看活的,看死的,你放過我這一回吧。」

兒子一甩袖子,還是走了。他已經穿過屋地,走到前院,再有幾步,就到了磚門樓,出了磚門樓……天哪,那兩布袋小米子就歸了公。那是韓百安瓢裡攢,碗裡積,嘴裡省的,一粒一把,他都摸過來了……

韓百安跟頭趔趄地追到前院,使大勁抱住了兒子的胳膊:「滿頭,滿頭,你還讓我怎麼著,要我好看呀?你要讓我給你跪地下磕頭呀!我給你跪下行不行?」

韓道滿見爸爸嚇成這個樣子,這祥驚慌失措,他跺腳搓手地喊:「您這是幹什麼,您這是幹什麼呀!」

這個年輕的莊稼人,在這個保守的中農小院裡生活了二十多年,他受到的訓練和教養跟馬翠清是根本不同的,如果舊社會再延長十年,那麼,韓道滿會是這個小院子忠實的繼承人,他一定會是今天的韓百安。可是新的生活在沖激著他,夥伴們新的精神力量影響著他,愛情的力量鼓動著他,使他那渴望進步的慾望越來越加強烈。可惜,他邁上新道路的日子還太短,就像一個病魔久久纏身,剛剛治好,還沒有完全健康起來一樣,對待一切鬥爭,他是軟弱的,無力的……

韓道滿獃獃地望著自己的爸爸,他恨爸爸,更恨自己,他想痛哭一場。

韓百安先哭了,又是鼻涕又是淚,像個娘們似的。兒子的心軟了。看著爸爸那副可憐的樣子,父子的感情把他戰勝了。他嘆了口氣,說:「算了,算了,我不管您了,您愛怎麼就怎麼吧!」

韓百安兩眼緊緊地盯著兒子的臉,猜測著兒子的話是真心實意,還是欺騙他?又一迭聲地叮嚀:「你答應我,答應我,對誰也別說,對馬翠清也別說。」

韓道滿全身發軟地蹲在地下,兩手抱著腦袋,灰心喪氣地嘟嚷著:「唉,我真不知道怎麼辦好了。怎麼辦呢?」

韓百安朝兒子跟前湊湊,仍然在可憐地哀求:「你說一句話,你不到外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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