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東山塢溝北邊,正在暗地裡風傳著一件最新的也是最可怕的消息。說是蕭長春到鄉裡告狀去了,鄉裡馬上就要派人來,壓一壓鬧糧食的人,給蕭長春撐腰、出氣。那幾家參加鬧糧的中農戶們悄悄傳告知己的人。這個信兒到底從哪一個人肚子裡發明的,第一個傳出來的是誰,沒人追究。傳話的人都說:聽人家說,如何如何,就又照樣兒告訴別人去。這消息就越傳越走樣了,到最後傳這話的人說,蕭長春到鄉裡搬兵去了,馬上就要開始挨門挨戶翻糧食,挖地三尺,一粒不留。

溝北邊那些肥溜溜的中農戶,雖說去年鬧大災,可是船破有底,哪一家沒藏著幾口袋陳糧食!晌午的幹部會上,又偏偏是他們這些戶鬧得最凶,喊叫得最厲害,聽到這個信兒,都給震動了。有的抱怨彎彎繞這些人不該胡鬧,鬧得惹火燒身,還要別人吃他們的掛撈;有的咒罵蕭長春辦事兒太狠毒,胳膊肘朝外扭,對鄉親不留一點情面,也不給自己留一點後路,有的則是唉聲嘆氣,祈禱災禍消除。不管怎麼說,怎麼想,這些人家全都關閉了大門,挖空心思,想盡辦法,要把吃不了的糧食深藏密窖。馬之悅從打散會以後,只到溝北邊悄悄地走了一趟,就再沒有離開辦公室。

一個人出現在門口,朝裡邊瞅瞅,小聲說:「馬主任,出來一下,我跟您說句話兒。」

馬之悅跟他出來,跟他立在牆角:「什麼事呀?」

那人驚慌地說:「聽別人講,蕭支書要發動人翻糧食。有這宗事嗎?」

馬之悅苦笑著,左右瞧瞧,關心地說:「咱們不是外人,我對你說,不管有沒有這宗事,還是小心點好。」

「聽您這口氣,一定是有了,您對我直說吧,我心裡好落實呀!」

「唉,長春這人年輕,很可能憑意氣辦事兒呀!不過,他沒跟我直說,能不能出事,我也不敢肯定。」

那人點著頭,慌慌忙忙地走了。

一會兒,又一個人出現在門口,又把馬之悅叫到牆角,小聲問:「馬主任,聽說翻出糧,全歸公,還要挨罰,麥秋少給分麥子,有這個政策嗎?這可不得了哇!」

馬之悅嘬著牙花子,左右看看,同情地:「唉,這會兒的事情,有什麼法子呀,不是當年了!」

那人說:「您說說情,抬一拾手,大家就過去了。」

「唉,村子裡的事,馬之悅眼下當不了家啦!」

「那,您勸勸蕭支書……」

「他聽我的?我要勸他,馬上又是大帽子——我跟富裕中農穿一條褲子!」

「要說,表面看支書也像很愛護群眾的呀!」

「人家搞社會主義比馬之悅堅決嘛!人家要爭取進北京吃八八席(農村辦喜事時的一種很豐盛的八碟八碗筵席)去!」

馬大炮聽到這個信兒,就讓內當家扣在家裡出不來了;誰都猜的到他在幹什麼。他家裡存著三年前的陳穀子,多的沒處放,連水缸都拔下來入地了,吃水用桶盛著。這會兒,說不定怎麼慌亂哪!

彎彎繞這傢伙彎彎就是多一點兒,聽到這個信兒,心裡邊笑笑,告訴瓦刀臉女人,別慌張,也來到辦公室找馬之悅。

他倒背著手,聾拉著腦袋,慢慢騰騰地走著,那架式,根本不像個急著要打聽什麼緊要消息的人,倒像平時請了三趟才肯動身參加群眾會的樣子。他走著,想著,心裡邊繞著,他不光把蕭長春繞了一遍,也把馬之悅繞了一遍。在他看來,蕭長春和馬之悅兩個人坐臥行走一切等項可以用四個字歸總:爭權奪勢。蕭長春在會上寬讓馬連福,又寬讓自己,都是出於這種心思;因為蕭長春知道如今主宰東山塢命運的不是窮把骨,而是富戶,他的江山還沒坐牢靠,全是富戶的關係;蕭長春不敢跟富戶鬧翻,給自己留著後路,怕是一旦城市裡那種鳴放到了村裡,對他不利;臨散會那幾句話,就暴露了這個乳毛未乾、野心倒挺大的支部書記「內虛」。所以,彎彎繞覺得,要翻糧食的傳聞不一定可靠;很可能是馬之悅的謀策。彎彎繞想:如果說,眼下的蕭長春是在用退兵計,那麼馬之悅正用激將法。馬之悅是個機靈人,最會看風向,從他那越來越跟共產黨不一心的趨向看,他很可能知道了事變的內情,於是乎很想在富戶裡紮下根子,等到事變以後還有人擁護他。馬之悅又是個猾頭。不敢放開膽子,還妄圖上邊賞給他一點殘湯剩飯,想邁步,又試試探探的。放出翻糧食的空氣,只是虛晃一槍,讓人們反對蕭長春,他自己再翻過來說,「沒翻糧食,是我壓下的」,讓人們感激他……

彎彎繞越繞,越覺著自己估計的不錯。

彎彎繞呀,彎彎繞,你再能繞,也繞不過馬之悅呀!等他到了辦公室,馬之悅乾乾脆脆舉了三條,就把他繞出來的看法,差不多有一半給打倒了。

馬之悅說,翻糧食這個消息不是他傳出去的,但是他認為這個消息有八分可靠:第一,蕭長春現在已經到鄉裡去了,證明他不是退兵,而是穩住對方,調動兵力。第二,蕭長春要想在東山塢掌印,他得抓住貧雇農,決不會抓中農,特別像彎彎繞這樣的富裕中農他永遠不會靠;推翻土地分紅這個提案,多分麥子給貧雇農,將計就計,買了貧雇農的好,寶座就坐牢了。第三,蕭長春根本不會考慮到會有什麼局勢變化這一著,頂多知道整風是改正缺點,好加緊推行社會主義,有人對他說這種事,他會批評你是胡造謠言。

三條道理一講,彎彎繞沒話可說了。嘴一咧,耷拉著的腦袋在胸脯子上一轉,扭頭就走。

你看他回來的時候走的那個快呀,屁股後邊好像著了火,頭也不顧耷拉算賬了,手也不顧背著掐算了,一溜煙似地跑回家。

彎彎繞的真正慌亂,對那些觀看風聲的人影響很大,溝北邊緊張的空氣加濃了。

馬之悅看看火候差不多了,就透了一口氣。他原想在辦公室等著鄉裡的人,又一尋思,坐等不妙,就趕快回家了。他的心頭鬱鬱不快,像壓著幾塊大石頭,怎麼也搬不開。這種心魔的原因是相當複雜和微妙的。不錯,彎彎繞剛才「繞」到一點兒,可是沒有「繞」到根子上。他坐在炕上,靠著被垛,一邊用笤帚苗子剔著牙,前前後後地想著,打算把今天許多出乎意料的事情理出個頭緒。馬連福在會上開炮攻擊,沒有激起蕭長春肝火,竟被他毫不費力地給壓下去了。彎彎繞鬧糧起事,沒有勾起蕭長春蠻幹,他竟是那樣沉著地按下了。這些都大大地超乎了馬之悅的意料,甚至於蕭長春那種雄辯的喉舌,馬之悅也是沒有領教過的。不過,這些並不是馬之悅此時心情沉重的主要原因。主要的原因是他在這半天的時間裡,發現了一個深沉難測的人,一個不易壓服的對手。古人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過去的馬之悅既不知己,也不知彼。他對自己估計的過高,對蕭長春又估計的過低。近幾個月裡,他漸漸發覺蕭長春是個扎手的人物,也僅僅認為他年輕力壯,爭強好勝,想要出出風頭,攬點權勢;至於他的心力、才智,馬之悅覺著,自己就是捂著半張嘴,躺在炕上不動窩,蕭長春也遠遠的趕不上。就在這半天的時光裡,馬之悅已經清醒了,已經認識到這個蕭長春不是個簡單的人物,絕不能輕易對待!唉,自己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做夢也沒想到蕭長春能成氣候呀!要是自己早先清楚這一點兒,在蕭長春還是剛剛露頭的小苗芽子的時候,馬之悅一腳下去,不費吹灰之力,就壓下去了;如今成了高材大樹,要遮住天,蓋住地了,不動斧鋸是放不倒的了。

現在馬之悅應該用什麼辦法指揮這場戰鬥呢?開完幹部會以後,馬之悅啟動了他畢生積累下來的全部智謀和心力,對蕭長春這個人,對東山塢這個村子的發展趨勢,作了全面分析。

這個分析的結果,他沒對任何人講,跟彎彎繞也只是說一半,留一半,真一半,虛一半。他估計,蕭長春在會上讓過馬連福,讓過彎彎繞,壓下一場亂子,是一種穩心計,蕭長春早把事情的嚴重性看透了,他是想穩住陣腳,到鄉裡請示對策。最後的辦法。很可能是這樣,先用一點辦法,調和調和,哄著人們把麥子收上來,分下去,最後再來個總清算,徹底清除異己,整頓隊伍,提高貧農、下中農的思想認識,把他們團結到自己手下,好統治東山塢。這個估計不會錯的,因為蕭長春面臨著麥收分配問題,他會把這個問題看成比立刻出一口怨氣重要。馬之悅,該怎麼對付這種局勢呢?當然要想個最有效的辦法,不能讓蕭長春的如意算盤行通,先讓溝北邊有糧食的戶把糧食全藏好,然後再慫恿簫長春和鄉裡的人「翻」,只要一翻,亂子就大了,不管翻出來翻不出來,目的都能達到:群眾反對蕭長春。翻出來了,能使人心惶惶,全都得恨蕭長春;要是翻不出來呢,更好,蕭長春的罪過越大,不光挨翻的人跟他記仇,不挨翻的人也得對他不滿,鄉裡的人撲了空,對他的信用也得減一點兒。馬之悅還估計到這樣一點,鄉裡的領導幹部全不在家,只留著李鄉長和大個子武裝部長看門。李鄉長就是原來的區長李世丹。他犯了錯誤以後被降職當了鄉長,跟馬之悅是老同志,老知音。

這個人好出風頭,好耍小聰明,還喜歡來新鮮的辦法。同時他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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