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韓道滿的爸爸,馬翠清未來的公爹韓百安,是個最老實、最膽小、最自私,又最能鑽牛角尖的莊稼人。

他六十多歲了,渾身精瘦,那臉像一隻老胡桃似的刻滿了皺紋。下巴頦上稀稀拉拉地長著幾根黃黃的鬍子,嘴上一天到晚叼著個沒有嘴兒的短桿煙袋,兩隻稍微朝裡邊摳摟的眼睛,總像有什麼難疙瘩解不開似地一眨巴一眨巴的,就是過年過節,也難看到他一點笑模樣。

他每天像牛一樣幹活兒,一個小子兒也捨不得花,囤裡的糧食滿得往外流,還恨不能用線一顆顆穿上吃。一年他才打一瓶子油,做一盆子湯,拿一根筷子在油瓶子裡蘸蘸,再往湯盆裡涮涮,取個油味就行了。每一次涮筷子,都要帶進一點兒湯水,瓶子裡油總不見少。他手巧,能幹,會算計,他身上那套過莊稼日子的本領,東山塢除了焦振茂就數他了。他平時很少跟別人來往,在東山塢跟他有交情的,只有兩個救命恩人。一個是焦振茂,一個是馬之悅。二十多年前,他家的刀把地被地主馬小辮霸佔去了,老伴給活活地逼死了,韓百安走投無路,焦振茂成全了他。眼下,兩個老朋友常在一塊兒幹活計,幹起來對手,他們彼此見心,肚子裡的話可以拿出來說說,得了工夫,也常常坐在一起訴訴苦衷;趕上哪家做點差樣的飯,也要你叫我吃一口,我請你嘗嘗。他把馬之悅當成恩人,是因為兩件事:一件事是那年日本鬼子要燒掉東山塢,第一把火就是要從他這個宅子點起,馬之悅就是站在他這個院子裡跟日本小隊長用腦袋保住了東山塢,也保住了他的家產。另一件事是宣傳總路線那年,他正要通過別人的手把三布袋麥子放出去(放高利貸),馬之悅給他送了暗信,說是要實行統購統銷,他就提早藏起來了,沒有蝕去老本。

韓百安是東山塢最後一個加入農業社的中農,那時候,連馬之悅勸他,他都沒有下狠心。後來所以能夠一咬牙歸了伙,一方面是大勢所趨,人家全都入社了,自己不敢不隨著大流走;另一方面是為了兒子。兒子韓道滿二十二歲了,從頭幾年,他就死乞白賴地給兒子說媳婦。按他這個小家業,按他這個家的名聲,按兒子的品行,說個媳婦還有什麼難的,那不是挑著樣的選嘛!沒想到,女的那邊一聽說這邊是單幹戶,你就是掏出萬兩黃金作彩禮,人家也不幹。一個兩個,連三並四地碰釘子,韓百安一糊塗,二奇怪,第三遭,經焦振茂一點撥,他明白過來了:世道變了,人的心思也跟著變了,再單幹下去,兒子就得打光棍了;兒子一年比一年大,一年比一年知道想媳婦,老子沒給他說個來,墩葫蘆摔瓢,總是不出好氣,當爸爸的心裡過不去呀!命不顧,也得入社。入了社,他沒有一天鬆過心,摸摸什麼都是大夥的,動一下也有人管著,這種日子他過不慣哪!盼個眼睛藍,總算盼著兒子把對象搞上了。他已經盤算好,過了麥收就給他們成親。成親的事兒得早做準備,修修房子,縫幾床被子;到日子,怎麼著也得擺兩桌,要不人家小瞧。這一來,開銷能小嗎?糧食倒是存著一點兒,老存貨不敢動,掏淨了,他心裡更沒個牢靠了。麥收是到了,能分到手多少,哪有個底碼呀!就在這個當口,馬之悅悄悄告訴他,打算讓土地也分紅。土地一分紅,韓百安就美啦!他家地畝多,加上爺兩個的勞動日,差不多能把自己家入社那地裡長的麥子全都找回來。

韓百安活躍起來了,他的腿勤了,什麼會找到頭上就參加,他的耳朵也勤了,到處聽風聲。實指望伸手拿利了,想不到這麼難,還有這麼多關口,幹部們還為這個吵起來了,差點兒動了手,韓百安可沒膽子跟這些人扯幫幫。

韓百安被彎彎繞這群人拉到農業社辦公室,探聽幹部會的消息,一見要打起架來,趕忙不迭地往外溜。他背起放在門口外邊的糞箕子,信步來到金泉河邊轉了幾個圈子,兩條腿又不由自主地朝村西崗子地走來。

偏西的太陽,毒熱毒熱的,河水和叢林,都在它的曝曬下放著光芒,散著熱氣。麥地裡,黃燦燦的波浪,起起伏伏。麥黃鳥和小燕子,在那兒上下飛舞。好莊稼景緻,最能迷戀莊稼人的心啊!

韓百安瞇縫著兩隻小眼睛,四外裡瞧著;一隻大手,沿路撫著麥穗頭,沉甸甸的大穗子,在他手下歪倒,立刻又直楞楞地跳了起來。他心裡的鬱悶和痛苦,頓時消散了。他走著,聞著,每走一步都像喝下一盅高粱燒酒。他醉了。

又走了一節兒,猛抬頭一看,不知不覺的又轉到他的刀把地裡來了。

這片土地最平整,最肥厚,那麥子長得一起樓,呼擁呼擁的沒人的肩頭。靠地邊上的那一條條,是韓百安去年春天入社的刀把地。地裡有他的祖墳,旁邊有一個使墊腳土用的坑子,坑邊上長著兩棵歪脖子柳樹。這樹入社那會兒就說定了,還歸韓百安所有。他原來想把它們養得再粗壯一點兒,將來給自己破一副壽材板。現在的日子這樣不穩定,也就無心料理的那麼遠了。再說,過了麥收兒子就要結親,設法湊點材料先把房子收拾收拾。原來那房子缺兩架貼山柁,用這兩棵樹補上,那是頂合用的。安排是這樣安排了,誰知道將來還會有什麼樣的變化呢?這年月,一會兒雲,一會兒風,變化無常,簡直把他鬧得昏頭轉向。

他順著地邊的一道小土坎子走著。土坎上長滿了雜草。苦麻子、齊齊芽、車轂轆轉,開著黃的、紫的花。不知哪家淘氣的孩子,把石頭子兒扔到地裡來了。他彎腰揀起來,使勁兒扔到旁邊的土坑子裡。低頭一看,又是一塊,就又揀起扔出去。現在他才留神看到,地裡有好多的石頭子兒。他索性把糞箕子裡的幾顆牲口糞蛋扣在地邊上,拿著糞箕子揀。一塊,又一塊,一會兒就揀了滿滿的一糞筐。多肥的土呀!要是把石頭子兒都揀淨,那就更肥了。自己對不起這塊地,就像對不起他死去的老伴一樣。地在自己手裡的時候,明明知道多使糞能夠多打糧食,可惜沒有那麼多的糞給它吃;明明知道挖一眼井,能夠保護住收成,可惜他試了好幾年,咬了幾次牙,也沒有打成;明明知道把石頭子兒揀出去,能夠使它更肥厚,可惜他一個人,扯著一個孩子,顧了家,顧不了外,顧了買,顧不了賣,顧了地,顧不了場,哪還有工夫打扮它!就像跟老伴一塊兒過了十七年日子,明明是喜歡她,可惜沒有讓她過上一天歡樂、舒坦的日子。

對不起這塊地,對不起死去的老伴。十五年前,馬小辮硬要霸佔他的刀把地。這是他一家人的命根子,他拚了命也不肯畫十字。馬小辮的心好狠毒呀!韓百安種了莊稼,苗兒剛出土,馬小辮就指使他的車把式在地裡走大車;莊稼剛拔節兒,馬小辮又讓他的羊棺趕著牛群、羊群滿地趟。韓百安惹不起他,就在地裡搭個小棚子。白天讓小兒子看著,夜裡爺倆守著。莊稼眼看著保住了,就要到嘴邊上了,一場大禍從天降。他記得很清楚,那天是八月十五晚上,雲遮月,天色灰濛濛的。爺倆鑽進小草窩鋪裡剛剛要睡覺,闖進來一夥子棍團,一句話不說,先把韓百安上了綁,拉著就走,還帶上了嚇得嚎嚎哭的孩子。黑夜裡,他迷迷糊糊,不知道走了多遠,也不知道被拉到什麼地方,又給關進一個小黑屋子裡。直到第二天過堂,他才知道那地方是柳鎮的棍團大隊部。他的罪狀是私通八路。壓槓子,灌涼水,受的那個罪就沒法子說了。家裡的老伴急的不得了,糧食兌了,牲口賣了,託人情,拜保人,最後沒辦法,只好把刀把地寫給馬小辮。等到韓百安帶著孩子回來,老伴看他們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一口氣堵在心窩,就病倒了。哪裡還有錢治病!眼睜睜看著她斷了氣。死的埋不了,活的養不了,韓百安一急,也病倒了。爺倆沒法兒活下去,買了一包毒藥想尋死,多虧了熱心腸的焦振茂跑來了。焦振茂一瞧飯不是顏色,一聞那飯不是滋味兒,連碗帶飯全給扔了;他說:「百安,不能尋短見,為了孩子,咱們得活下去,世道不會總這樣,早晚要變的。」焦振茂還給他開心,給他安葬死的,給他治好病,又帶他到北口外做木匠活,打短工,才算度過命來。可是刀把地跟老伴一樣,再也回不來了。

土地改革,插牌子分地,韓百安跑到刀把地掉淚,不敢說話。焦振茂明白他的心,跟貧農團主任韓百仲講了情,刀把地終於又回到他的手裡。他把全部的心血都交這塊土地了。他打著好算盤,要把他那全身本領,他那一輩子都沒有機會施展的技術掏出來,要靠著共產黨打出來的太平天下,把這家業給子孫後代守住。他不敢有太大的野心,只要靠著他的刀把地過個豐衣足食、安安定定的太平日子就心滿意足了。能添置些東西,能發展發展更好;兒子大了,是幫手了,這個算盤完全能做到。誰想,從天上又冒出個農業社。他頂著,頂著,刀把地還是交出來了。他的計算,也跟著打碎。

韓百安憂憂悶悶地想著心事,慢慢騰騰地揀著石頭子兒。他揀著,揀著,像揀著他的憂愁,把它們抖落出去,又像揀著愛情,把它們積攢起來。

南方吹來微微的小風,風帶著燥熱,往他身上撲來。麥浪又歡樂地起伏,小鳥在盡情地飛舞。一把剪刀似的小燕子,擦著他的頭頂掠過去。

麥地那一邊的路上,有兩個行人走過來,一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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