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蕭長春一宣佈散會,人們就呼呼啦啦地往外湧。一群一夥,一路走,還在爭吵不休。

蕭長春也急急忙忙地要往外走,馬之悅把他叫住了,說是再交換交換意見。

蕭長春只覺得口乾舌燥,嗓子眼好像在冒煙兒。他獃獃地站在窗前,伸著舌頭,舔著乾裂的嘴唇,想讓自己冷靜下來,考慮考慮下一步應該怎麼走。

馬之悅依舊坐在那張白花的板凳上,不住地長吁短歎,顯得憤憤不平,又無可奈何。他朝蕭長春的後背瞥一眼,說:「蕭支書,你看,咱們的計劃全讓連福這傢伙一腳給踢了,怎麼辦呀?還繼續開個千部會呢,還是照原來的安排,開社員會呢?不管怎麼樣,得把咱們的打算實現了哇!要不然,這麼一鬧咱們就鬆了勁兒,往後的工作更不好搞了!」

蕭長春沒吭聲。這會兒,他心裡明鏡一般,已經把跟前這個馬之悅看透了。馬之悅在會上裝聾作啞,暗地裡兩邊拱火,暴露了他的真實的態度,證明他會前跟自己說的那些話全是假的,全是出於一種壞心,他跟鬧事的落後分子分明是一個鼻子眼兒出氣,很可能在事前串通好了,想讓蕭長春在這件事情上摔個跟頭。這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他安的是什麼心呢?蕭長春又憤怒又懷疑地尋思著。

馬之悅又在蕭長春的背後說:「馬連福這個傢伙,跟彎彎繞這群人扯成一夥了,全是讓他們調唆壞的。要我看哪,今晚上群眾會照舊開,來個民主式的,讓大夥擺擺心思,看看擁護土地分紅的人到底有多少,順便把馬連福、彎彎繞這些人當著大夥整整……」

蕭長春轉過身來,態度十分堅定地說:「不行!事前一點準備沒有,幹部還沒統一步子,這樣拿到群眾會上討論,不是要亂套哇?你怎麼會想出這樣的主意呢!」說罷,就朝外走。

馬之悅壓住羞怒,說:「哎,哎,你別走哇,咱們得商量一下呀!」

蕭長春一邊朝外走,一邊說:「算啦!等著跟鄉裡領導請示請示再商量吧。」

馬之悅還想說什麼,被街上一陣笑聲打斷了。

街上,一群一夥的人,朝著溝南溝北不同的方向走著。朝溝南走的是韓百仲這一夥子人。

韓百仲見焦淑紅還是怒氣不消的樣子,怕她跟支書因為這場爭執鬧得不和氣,誤了大事,就一邊走一邊勸她。僅僅一天的光景,這個本來性子很直的人,經過剛才的一場鬥爭,變得穩重了,也會動心思了。他說:「淑紅,不管怎麼著,長春這樣做是對的。」

焦淑紅氣撲撲地跺著腳說:「對什麼,他太軟弱了,簡直是丟人!」

韓百仲說:「我不贊成你這個看法。噢,打起來才叫不丟人?開場的時候,我比你的火性大,我都要動手了。我一看長春那股子穩勁兒,就沒敢動;又看他用穩勁把邪氣壓住了,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做的對。我覺著,他這樣做不光是個忍讓的事兒,他想的一定比這個遠。沒錯!」

焦克禮在一旁餘氣未消地插言說:「我看哪,全是安排好的,安心要打蕭支書的悶棍,打倒了他,好按著他們的心思分咱們社的麥子。讓他白罵了,這一開台,往後蕭支書還怎麼在群眾裡邊說話呀!」

韓百仲說:「一開始我也是擔這份心,這一鬧騰,要我看哪,倒顯了顯威風,他們往後再跟長春動心勁,得好好想想,小心一點了!」

焦二菊扇著兩隻大腳片子趕上來說:「我一聽馬連福那伙子人罵長春,還要動手,心裡的火苗子冒多高。我趕緊打發翠清去叫人。我說:把溝南邊的人叫上幾個,別人丟了,也別丟了啞叭;打,打,打,看誰人多,看誰有勁兒!」

韓百仲笑著說:「淑紅,你聽見了吧,照你嬸子說的,打、打、打,多危險呀!」

焦淑紅賭著氣,光想一條道:「有什麼危險?他們還敢動刀子呀!」

韓百仲說:「農業社裡打群架總不是好事呀!」

焦二菊說:「打壞人不犯法。」

老實的志泉媳婦說:「還是動嘴好。動嘴,咱們這邊有蕭支書,他們那邊八個九個也不是對手。打起架來,你知道打壞了哪個,出了人命可槽啦!」

焦二菊說:「怕死你躲到炕頭上去。忠心保國,社員不能怕死!」

他們正說著,只見五嬸怒沖沖地走來了。她老遠就朝這邊喊:「嗨,打起來沒有哇?」

韓百仲笑著說:「瞧,怎麼都想打架呀!」

五嬸一臉的驚慌。她顫著兩條腿,搖晃著腦袋,走到人們跟前,擠著眼看看大夥的神態,說:「鬧了半天,沒有打起來呀!翠清這個猴丫頭,風風火火,硬說馬連福罵了咱支書,還要打架。當時菜園子沒有幹活的人,我怕誰再鑽進去摘咱們的蠶豆角子。也不知道誰家該死的雞,一個勁兒在菜園子邊上溜,總想鑽個空子進去吃幾口。那菜長的多水靈,全是蕭老大一個葉兒一個葉兒擺弄的;咱隊一個子兒不用花,全夠吃了。雞的嘴臭,吃一口就不長了。彎彎繞家的雞,跟彎彎繞一樣,專跟我轉圈子,總想找點便宜;我砸那幾隻雞一石頭,彎彎繞還找我罵喪。你罵你的,反正我為社,又不是為我自己。人家焦振叢家就好說話,我告訴他看著雞點,人家就看住了……」

這個五保戶老太太,嘮叨起來,就像個扯不斷的線穗子,轉半天也沒個完。

焦二菊說:「唉,你到底說的什麼,從北京扯到上海去了!」

五嬸抱歉地笑笑,接著說:「聽說打架了,要打咱們支書,瞧把我急的,又脫不開身。好不容易盼來了韓百旺的小閨女,我讓她替我看看。她問我幹什麼去,我說打架去,打人沒勁兒。我咬他個狗日的們!」

大夥轟的一下全笑了。連撅著嘴的焦淑紅,也忍不住破怒為笑。

焦二菊說:「快去你的吧,就你這個癟嘴,連個整齊牙都沒有,還不如給人家啃癢癢哪!」

五嬸擠著眼睛,很神氣地說:「呵,你可不知道我的厲害!早年間,馬小辮欺負我小女少婦,把我堵在磨道裡,想使壞,怎麼著,我沒咬了他呀!你不信,我咬你一口試試疼不疼。」說著,就要抓焦二菊的胳膊。

焦二菊一邊躲閃,呲牙瞪眼地說:「老白毛,我一腳把你踢到溝裡去!」

大夥兒又是一陣嘻笑。

韓百仲說:「快回去吧,我們有理講倒人,為什麼要打架呢?經一事長一智,往後,你們看著,我再不發脾氣了。」

五嬸說:「隊長說的是,終歸是你們想的開。不打架還不好嘛。反正不能讓別人欺負咱們支書!」

韓百仲說:「咱們大夥就是要好好愛社,好好幹活,把腳步邁得結實點兒,這就是給咱們支書撐腰了。」

大家連聲說對。

只有焦淑紅聽不進去。她的心裡堵著的那口氣出不了。她緊走幾步,離開了這群人。

另外一路人是朝溝北邊走的。

馬連福離開會場,讓外邊的涼風一吹,壓在心裡的酒勁又冒上來了。噁心,頭暈,喉頭像噎著一塊薑,咬著一塊蠟,又苦又乾。他發了火、罵了人,出了一肚子怨氣,不知怎麼,反而覺得很空虛,很煩躁,好像自己挨了別人一頓罵似的。

馬大炮和彎彎繞跟他一同走出來,又都住在溝北,自然同路。他們儘管挨了蕭長春一頓奚落,鬧了半天,沒有得到什麼好處,卻又壓不住一種開心的喜悅。特別是馬大炮,他不如彎彎繞心事重,他最痛快。

馬大炮像吧噠著滋味似地回想著會場上的情形,他說:「別說,蕭長春這傢伙是有點肚量。要擱在我身上,今天一定得打個鼻青臉腫。」

彎彎繞說:「屁,那人心裡有刀子,不容易看透。這一回,總算是對著臉幹一場,油水沒得到,也算出了口氣。你見沒,蕭長春這傢伙氣堵在心裡,沒敢鬧出來,為什麼呢?應你那句話了,怕咱們。只要是馬主任跟連福頂住,抓空子幹下去,咱們內外夾攻,好事還能成。」

馬大炮又說:「馬主任怎麼連個大氣都不出呢?」

彎彎繞說:「唉,他在那一節上啊!要是由著他,這個農業社早喊一二三解散了!」

他們說著,同時靠近了馬連福。

馬大炮說:「隊長,我扶扶你吧。」

馬連福說:「滾你媽的蛋吧,該扶我一把的時候,你大撒巴掌,這會兒又給我榴須舔眼子來啦!他媽的,我算認識你們了!你們都是一群嘀咕蟲,背後嘀嘀咕咕,到節骨眼上裝傻充楞!」

彎彎繞說:「哎呀呀,我的好隊長,你這話是從哪一頭說起呀?人憑良心,我們沒給你助威風呀?我們不是有多大勁兒使多大勁兒了?要不是我們後邊擠進去,蕭長春能這樣輕易地饒了你呀!」

馬連福說:「助什麼威風!你們扶我上牆,半節上抽梯子。別在這兒跟我繞了。」

馬大炮說:「得了,隊長。你這回替我們說了話,我們都佩服你呀!」

彎彎繞也說:「這倒是真的。不是你老革命,別人借個膽子來也不敢說這些話。你可不要見硬就回呀!」

恭維的話,馬連福今天聽來卻不入耳。他確實有些害怕,也有些後悔。會上胡亂說了那些話,蕭長春要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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