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這裡是東山塢最美的地方,也是最歡樂的地方。這是因為最美的人把它打扮起來的,最歡樂的人把它充實起來的呀!

永不停息奔流的金泉河,從北邊跑過來,跑到這裡朝西拐去,又朝東彎回來,就在這兒圈成一塊半個月亮似的小河灘。因為這兒跟村子偏角,不挨著路,地勢又比較低窪,兩邊都是大坎子,坎子上又都是白楊綠柳,平時沒人到這兒來。村裡待著的,路上走著的,也都看不見。就在人們不知不覺中,各種各樣的樹苗在小小的河灘上蓬蓬勃勃地生長起來了。

這塊平灘本來並不是土地,除了石頭蛋,就是馬眼沙,不長樹木,光長羊鬍子草。去年秋後,焦淑紅跟一群年輕人嘀咕了幾天,訂了個計劃,每天晌午不睡午覺,扛著鎬頭,跑到這兒來開墾。他們把河灘上的石頭蛋揀出去,又把沙子挖出來,抬到臨河那一邊,築了一道圓形的小捻子;隨後,從東坎子上刨黃土,一擔一擔地挑到河灘上,把它墊成土地,又撒下樹種。這個工程是很不小的,為了開墾它,青年們吃了不少的苦。他們對誰都不說,更不叫苦,一直堅持到底。有時偶爾被什麼人看到了,問他們開荒幹什麼,他們就說種莊稼,打下糧食,賣了錢,冬天開夜校打燈油用。開春以後,隨著幾次灌水,小苗苗拱土了,桃、杏、黑棗、栗子和胡桃,一棵跟著一棵地長起來了。他們又從山坡子、地階子、荒崗子上移來許多野樹秧子,一排一排地栽在這兒。如今樹苗和樹秧都茁壯地生長起來,一片深綠,一片淺綠,伸著幼嫩的葉子,自由白在地承受著雨露和陽光。

焦淑紅、馬翠清、韓道滿、焦克禮、韓小樂,還有新媳婦陳玉珍,六七個人在這兒忙著。

他們剛剛給樹秧子澆完水,又開始給小樹苗鬆土。他們每個人拿著一根小小的、削尖了的木棍,在小樹苗中間輕輕地劃著。他們蹲著身子,並排地朝前移動,比賽誰鬆的土最快最好。

一邊幹著活兒,一邊談論著年輕人最感興趣的事,談得高興了,就放開胸懷地大笑一通;或者由一個人隨便哼兩句歌子,全休都跟著唱起來。

今天,他們談論最多的當然是村子裡正在醞釀的那場亂子。這件事情都關係著他們,不僅關係他們的生活,也關係著他們的前途。可是,除了焦淑紅之外,誰都沒有把這件事看得那麼嚴重,談論起來,也帶著很大的歡樂氣氛。

馬翠清甩著兩隻小辮子說:「溝北邊那些老傢伙真夠洋相的,一看見麥子要收了,彎彎繞那個小腦袋聾拉的更厲害了,像一個老蝦米,我真怕他走著走著,一頭扎到地裡去,要了他的老命一條!」

全休哄然大笑。

焦克禮聳了聳自己的翹鼻子說:「麻子也夠意思的,這個二五眼的隊長幹正經的工作多會兒都沒積極過,這兩天鬧騰的可積極了。那天我碰上他了,我說,連福,你別瞎鬧哄了,鬧一遭,你有什麼甜頭吃呀?他跟我翻眼,我說:你呀,你這叫屎克朗跟著屁轟轟!」又是一陣大笑。

在這一陣又一陣的轟笑裡,笑得最響的,除了嘴巴不閒著的馬翠清、焦克禮,就是韓小樂和新媳婦;焦淑紅和韓道滿也笑,笑得卻比較文雅。粗獷也罷,文雅也罷,他們都在笑,都是從心裡邊發出來的笑。年輕人為什麼不歡樂呢?他們沒有馬之悅的那種陰謀,也沒有馬連福的那種煩躁,更沒有彎彎繞、馬大炮這般人的那種貪心。他們的心裡充滿著春天,春天就在他們的心裡邊。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歡樂和追求。這片綠生生的樹苗,是他們共同的、綠色的希望。在他們的眼前,常常展現出黨支部書記蕭長春給他們指出來的美景。這幅美景是動人的:桃行山被綠蔭遮蔽了,春天開出白雪一般的鮮花,秋天結下金子一樣的果實;大車、馱子把果子運到城市裡去,又把機器運回來。那時候,河水引過來,東山塢讓稻浪包圍了,村子裡全是一律的新瓦房,有像城市那樣的寬坦的街道,有俱樂部和衛生院;金泉河兩岸立著電線桿子,奔跑著拖拉機……人呢,那會兒的人都是最幸福最歡樂的人了,那些愛鬧事兒,一心想走資本主義道路的人,也都覺悟過來了,再不會有眼下村子裡發生著的那些怪事兒了。……

他們說著,笑著,又唱起來了。他們最愛唱的是「唱著歌兒朝前走」,這支歌是由焦淑紅起草,又經大家補充、修改過的。你聽,這不是從他們心裡唱出來的嗎!

唱著針歌兒朝前走,歌聲繞著群山游,

草也笑來石也笑,紅花綠樹繡山頭;

十年八年不算久,那時候果子香呀梨子熟,

荒山谷變成花果溝,哎嗨喲,哎嗨喲,荒山溝變成花果溝。

唱著歌兒朝前走,歌聲順著小河流,

地也舞來坡也舞,金谷銀棉織錦綢;

十年八年不算久,那時候機器轉呀鐵牛吼,

沙鹼灘變成了米糧洲,哎嗨喲,哎嗨喲,沙鹼灘變成了米糧洲。

唱著歌兒朝前走,世界上數我們最富有:

我們有一顆火熱的心,我們有兩隻結實的手,

齊心合力幹到底兒呀,幸福的光景就在前頭。

……

大夥一起唱著,歌聲越唱越響亮,越唱越有勁兒。焦淑紅偶爾抬頭一看,忽然停住了。

又眼神帶笑地用胳膊肘捅捅身邊的新媳婦,說:「嗨,你瞧誰來了!」

馬翠清第一個站起身,搖晃著胳膊,大聲喊叫:「喂,表兄,來喲,來參觀參現我們的苗圃吧!」

幾個年輕人一見來了蕭長春和韓百仲,也都直起身來用喜悅而又得意的目光迎接他們。

蕭長春和韓百仲從一塊麥地橫穿過來,一邁上小路,就見路邊插著一個很大的木牌子。

那牌子刷上了白粉子,寫著鮮紅的美術字;上邊一溜小字是「東山塢農業生產合作社」,下邊幾個大字是「第一青年苗圃」。空白的地方,畫著遠山近水,樹林羊群,幾枝桃杏花和幾個看不清是蘋果還是杏子的圖案。兩個人全忍不住地笑了。

韓百仲說:「早起我來的時候,還沒見著這玩藝,一準是剛才搞的。」

蕭長春被這個牌子吸引住了,圍著它轉了兩圈,像是怕它倒了似地伸手搖搖,又用腳把埋柱子的土踩結實,含笑點頭,兩隻眼睛都捨不得離開這個牌子了。

韓百仲又笑著說:「這幾個是蘋果,畫的一點也不像,我還當是窩頭哪!」

蕭長春說:「也難怪,咱們這兒的人,要是沒有出過遠門,沒到過北京,哪見過蘋果是什麼樣呢?我是參軍第二年在東北才看見的。」

韓百仲說:「他們倒想種這東西了。」

蕭長春說:「老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們是守著糧食囤挨餓。過了麥秋我們就動手,過個三年五載,就得利了。各種果樹一批跟著一批地長起來,咱們東山塢就要從根子上變變樣兒!畫的不錯,不識字的人一看也能看懂,這也是一種宣傳工作哪!這是韓道滿畫的吧?」

韓百仲說:「跑不了他。」

蕭長春一面朝苗圃這邊走著說:「這傢伙真有兩下子。表面上蔫蔫呼呼的,倒挺心秀。吃虧就吃在他爸爸身上了。老頭子對他管得太嚴,給他擋著道兒。」

韓百仲跟上來說:「這孩子最近可不賴,開會、學習都比過去積極了。」

蕭長春笑著說:「全是馬翠清的勁頭吧?」

韓百仲也笑了:「那還用說呀,翠清這孩子真厲害,比他爸爸對他管的還嚴哪!」

蕭長春已經邁進苗圃裡,跟這裡的青年們說:「怎麼樣,這回你們的秘密全露餡了吧!」

馬翠清嘴快,搶著擠茬說:「露什麼餡啦?嗨,當支書的還興說這種話呀?」

蕭長春說:「好厲害,這話怎麼啦?」

馬翠清說:「怎麼啦,帶著瞧不起人的味兒!」

蕭長春說:「是你們自己心虛呀!要不,為什麼不敢告訴別人呢!」

馬翠清說:「我們想冷不防說出來,把你嚇一跳。」笑聲又轟地響起來了。

焦淑紅說:「我們那會兒也沒把握,八字沒一撇,喧嚷出去不大好。」

馬翠清說:「溝北邊的落後分子又該笑掉大牙!」

蕭長春逗她說:「翠清,你這句話說的太片面啦,我問你,溝北邊的人全都落後嗎?」

馬翠清說:「沒有一個好人。」

蕭長春看一眼韓道滿,說:「這話可傷眾了。也挺糟糕;你好端端一個團支部委員,怎麼偏偏要往壞人堆裡鑽呀!」

大夥哈哈大笑。

馬翠清紅著臉,舉起手裡的短木棍就要打蕭長春;蕭長春一躲閃,沒打著,氣的她跺腳:「誰鑽啦?誰鑽啦?」

焦克禮朝她做鬼臉說:「你鑽啦,鑽不進去直跺腳!」

馬翠清舉棍子,啪一下子就打在焦克禮的頭上了。

焦淑紅說:「這個死丫頭是瘋了,一講話就動手!」

馬翠清說:「動手就算了,我要打出他的腦漿子來!」

韓小樂說:「別打啦,有人心疼……」

馬翠清眼一橫,說:「越心疼,我越要打!」

新媳婦紅著臉罵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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