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馬連福餓著肚子走出家。

快到晌午,火辣辣的太陽當頭照。地裡幹活的人,都陸陸續續地收工了;韓德大牽著牛回來了,啞叭趕著羊回來了,焦振叢趕著車回來了;他跨在車轅子上,搖著鞭子,緊趕著長套上的牲口,車道上掀起一股股黃土煙。有的人家屋頂上冒著炊煙,有的人家在喊叫到外邊去的人回家吃飯。一群小學生,背著書包,又跳又唱地排著隊過來,又散開了,有的奔向溝南,有的來到溝北,走進每一個敞著的大門口;他們立刻就會坐在桌子旁邊,端起香噴噴的飯碗了……

馬連福使勁兒嚥了一口唾沫,兩隻手插在兩個衣兜裡,兜裡只有幾顆沙子粒和碎煙末子,還有一張揉爛了的發貨票。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心裡越發的煩躁。走了幾步,又不知道奔什麼地方。正是吃飯的時候,到哪兒待待呢?會場上等吧,太早了,串門去吧,看誰都不順眼。最後,他決定到黑漆門裡找找馬之悅,除了退職的事兒求他抬抬手,吃飯的事兒也可以求他幫幫忙。主意打定,就往東走。

馬連福的家在溝北邊的最西頭,到馬之悅家去不太遠,過了馬立本和彎彎繞家幾個門口,再往北進個小衚衕口就到了。他往前走著,盤算著怎麼跟馬之悅開口。馬之悅一向看得起馬連福,退職的事兒,他準不答應,吃飯的事,一說準行,就是一次一次的,有點不好意思。

他剛經過彎彎繞家門口,忽聽得院子裡邊吵吵嚷嚷,彎彎繞家的小閨女,狼抓似地叫喊。大概是同病相憐的關係吧,馬連福忍不住地朝院子喊一聲:「彎彎繞,吵什麼,你們都是吃飽了撐的吧!」

他這一喊不要緊,屋子裡啪啪又是兩巴掌,打的小閨女抱著腦袋,光著兩隻腳丫子往外跑。

彎彎繞橫眉立目,手拿著鞋底子在後邊追。

馬連福放過小閨女,攔住彎彎繞,喊道:「瞧你這只瘋狗,沒事兒你打哪家子孩子!」

彎彎繞呼吃呼吃喘粗氣,死乞白賴地還要追打;讓馬連福抓住胳膊動不了,就說:「我要打死她個王八日的,我要打扁她;反正早晚也是死,打死還比餓死好受哩!」

馬連福嬌妻愛子,也最不待見別人動不動就打老婆罵孩子。他一手奪過彎彎繞手裡的鞋底子,扔得老遠,說:「逞他媽的什麼英雄好漢,到底是為什麼呀?」

彎彎繞這才翹著一隻沒穿鞋的腳站住,拍著胸脯子說:「我的好隊長哩,為了什麼,你還不知道嗎!」

馬連福說:「笑話,我怎麼知道你家的事情!」

彎彎繞說:「斷頓了!她媽從她姥姥家弄了點糠,做了幾個糠糰子,想著對付著度命,反正快收麥子了。小該死的,她不吃,哭著叫著要吃糧食。糧食在森林的大倉庫裡,咱莊稼人到哪裡摸去……」

馬連福冷笑一聲,說:「得了,得了,我不求你的,不借你的,跟我哭哪家子窮呀!就憑你這個戶,真的連一頓飯都做不起了?」

彎彎繞說:「瞧你說的真輕快!好像是財壯氣粗的樣子,甭說,隊長的日子準鬆快。好吧,我是人窮志短,馬瘦毛長,不能不張嘴了。你家有多餘的,隊長,沒別的,多少先勻一點給我,我們一家老小好度命。」

馬連福的舌頭短了。肚子沒食,咕咕響。火苗子又撞了上來。

這時候,鄰居的婦女們都湊過來看熱鬧。

彎彎繞的老婆從屋裡端出幾個像驢糞球子似的糠糰子,舉著轉圈圈,讓大家參觀:「你們瞧瞧,這是農業社的優越性,是咱們大支書領著東山塢的人享福了!瞧,瞧!」

這個瓦刀臉的女人是男人的應聲蟲,男人說風,她便來雨,男人說哭,她就掉淚,那才叫夫唱婦隨哪。這會兒,她嘴裡數叨著,把盛糠糰子的柳條箋子朝地下一放,兩隻手扯著衣裳襟,晃著頭,又說:「鄰里們都在這兒,咱們大夥誰都知道誰。我長這麼大,也沒有跟誰哭過窮,過富了光彩,過窮了不是啥露臉的事兒。你們瞧,這裡邊有糧食粒嗎?別說是十來歲的小孩子,就是大人,也難往下嚥哪!一春天了,我們都是偷著吃,不願意跟別人提這事兒。提管什麼用,這年月誰顧得了誰?鄰居顧不了,幹部就顧得了嗎?這不隊長在跟前哪,說出去,反倒惹人家笑話。」

彎彎繞搭腔說,「笑話誰呀?是我們當父母的沒能耐,管生不管養是怎麼著?我馬同利啥年啥月過過這樣的日子!日本鬼子一天清一次鄉,我跑反回來咬烙餅!」

剛卸了車的焦振叢從這兒路過,也湊過來瞧熱鬧。他是焦淑紅的遠房叔,五十剛出頭,紅光滿面,倒像四十歲的壯年漢子。為人平和,一向老實巴腳的。不論遇到什麼事兒,不是讓他太過不去,他很能顧前顧後,不愛得罪人。如今當著農業社的運輸員,一年四季進城上京到處奔跑,鞭桿子從不離手。他聽到彎彎繞這句話,覺著實在不入耳,就笑瞇瞇地說:「唉,同利,我跟你想的不一樣,我寧願吃糠嚥菜,可也不願意跑反。那玩藝可不是好受的。」

旁邊的婦女們也有同感,都嘖嘖地附和他。

彎彎繞發覺自己走了嘴,就繞了一句:「我不是盼著再轉回去跑反,咱們是打比方,說明咱壓根兒沒見過這種東西,沒受過這份罪。」

幾個十來歲的小孩子湊到糠糰子跟前看新鮮,他們閃動著天真的小眼睛,像看到什麼稀奇的珍寶;他們一懂事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他們才真的沒見過這種東西。小傢伙們拉著大人的手,又喊又叫,問大人這東西幹什麼用。

韓德大圈了牛,也經過這裡回家。他跟馬連福住鄰居。二十多歲,是個野性的小夥子,最能調皮搗蛋。不論碰著什麼事,不論大小,總得插一手,不為別的,為了湊湊熱鬧。他湊過來,朝著幾個黑不溜秋的糠菜糰子瞥一眼,笑嘻嘻地說:「嘿,我可見過這東西,我是吃它長大的。哎呀,土改後多少年沒見這玩藝了,還怪新鮮的哪!」又對彎彎繞俏皮地說,「大爺,你是用它打油膩呀?」

看熱鬧的人轟的一聲都笑了。

彎彎繞讓大夥笑得挺不帶勁兒,就衝著韓德大說:「別拿窮人開心,滾你媽的蛋!」

韓德大作了個鬼臉,說:「大叔你別毗牙瞪眼,你從家裡拿到街上來,就是給大夥看的嘛,還管人家說話呀!我這句話也沒衝你說,我是開我自己的心哪!看看這個,往後我可得好好給咱們農業社出力氣,把牛放的壯壯的,要不是合作化,去年那一場大災,還不是又得吃這個呀!隊長,我這句話不落後了吧?」不等回答,扛著趕牛的棍子就走了。

焦慶媳婦也被驚動了。她從溝南坎走過來,擠進人群裡瞧瞧糠糰子,聽聽別人的議論,就拉著彎彎繞家的小閨女的手說:「好孩子,別哭了,你爸爸也是沒辦法的事兒,他要是有淨米淨糧的放著,能讓你塞這個!誰家生的、養的不是嬌哥哥。你一哭鬧,他們就更難受了。」又對彎彎繞說:「孩子挨餓就夠她受的了。好好哄著,怎麼還讓她皮肉受苦?」

瓦刀臉女人一看有了同情的,就接著話音說:「他是吃了張家苦,挨了李家的辣,沒處煞氣去了。我們娘們是他消氣的窟窿,儲氣的包!打吧,打死一個,少一個張嘴物,省下點口糧,還可以多賣幾斤。好讓支書給咱們領一張獎狀回來,貼在腦瓜門子上,那該有多光彩!」

這些話本來應當由彎彎繞自己說,他覺著,讓老娘們替他說,就算誰來了,惹不出大禍,卻得了相等的效果。

焦慶媳婦說:「我才不幹這種傻事哪,摘心肝疼,孩子是自己的。我家也是揭不開鍋了,我到孩子姥姥家借了幾升,先對付活著嘛!」

彎彎繞說:「你臉大路寬有投奔,我是摘借無門。」又對馬連福哀求,「沒別的,我的好隊長,不看金面看佛面,衝著不懂事的孩子,你得救救命啦。」

有幾個看熱鬧的人看不下去,就捂著嘴,忍住笑走了。另外幾個婦女,就像受了傳染,也七嘴八舌地議論起沒吃的,要隊長幫她們想辦法。這兒成了一片哭窮的聲音。好像是開比賽會了,誰家越窮越光榮。

馬連福木獃獃地站在人們中間,不知是曬的,還是熱的,麻子臉一個勁兒往下淌汗水。

他氣悶得很,在這兒一分一秒也待不住了。於是,怒氣沖沖地說:「你們沒吃的,我就撐著了?他媽的,這是什麼年月呀!」又把臉轉向彎彎繞,「別在這兒丟人了,快把這東西收回去吧。」

彎彎繞說:「收回去好辦,我說隊長,你總得想法給我們救救急呀!」

馬連福說:「我想什麼法?」

彎彎繞說:「我這一大堆話白講了?」

馬連福說:「給你抹道黑呀?」

彎彎繞跳著腳:「唉,唉,你們幹部就是鐵石心腸,也得動動了。一會兒開會,你不興替我們求求情呀?」

馬連福說:「當然要提。就算你們受的了,我還受不了哪!」彎彎繞本意是要把孩子打到辦公室去,正趕上那兒開幹部會,讓蕭長春瞧瞧,怎麼辦不要緊,先給他們加點油火,添點彆扭。一轉想,外甥跟自己說的那種大局勢到底怎麼著了,還不知道,又怕蕭長春這個人不好對付。正在猶豫不定的時候,馬連福來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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