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來到馬家大門口的人,除了蕭長春,後邊還跟著一個韓百仲。

昨天晚上,兩個黨員躺在一條炕上,臉對著臉,你一句我一句地談到了大天亮。兩個人這會兒來找馬之悅,一為對證,二為幫助他。他們要盡自己的最大努力說服馬之悅,讓他回心轉意,不要再往歪道上走;如果馬之悅真能跟這兩個人一條心,眼下東山塢的問題再大,解決起來也不會太費難。對於能不能把馬之悅這個人說轉了,他們兩個的看法不一致,韓百仲肯定不能,蕭長春卻懷著希望。當然,他們把第二步、第三步全研究好了。這次跟馬之悅的談話要是談崩了,韓百仲馬上到鄉黨委匯報,蕭長春立刻就把工地上的黨員、積極分子叫回來,開個聯合大會,批評馬之悅的思想,什麼時候認了錯,什麼時候就停止。先黨內,後黨外,然後再群眾,一步一步,最後來個雲散天晴!

在這樣的步驟上,兩個人同心同意,又滿懷信心。

蕭長春站在寫著「神茶譽壘」的大黑門外邊喊了兩聲「老馬」沒得到回聲,便一面招架著撲過來的大黃狗,一面朝裡走,走幾步回頭一瞧,嗨,成了光桿司令了。

韓百仲蹲在大門口外邊的石頭上,擰鍋子要抽煙。

蕭長春朝他招手,小聲地叫他,他都像沒聽見,只好又轉回來,說:「您怎麼啦?走哇!」

韓百仲擦著火柴說:「你進去吧,我在這兒等你。」

蕭長春說,「我在頭裡走,狗還咬得著您呀!」

韓百仲說:「我厭惡的不是狗。你進去說,說崩了,只要你朝外邊一擺手,我抬腿就往鄉裡跑,你看這有多快當呀!」

蕭長春說:「您先別光想這一手,咱們得爭取把他說通啊!」

昨天夜晚,韓百仲讓蕭長春勸的開了竅,下決心說說馬之悅試試看,可是一走到這個大門口,他的信心一下子又跑光了。他說:「說服他,比搬山還不易呀!我看咱們多餘這一手,瞎子點燈,白費蠟,不如來個乾脆的!」

蕭長春皺了皺濃眉,望著黑門板楞了一下。老實說,別看蕭長春表面上撐著,他的心裡可是很緊張。來說服這樣一個老資格的同志,解決這樣一個原則問題,既複雜,又嚴重,年輕的莊稼人,從來沒有對付過這類事情,他的心裡沒有底呀!可是,事情臨頭,他又不能不頂著。他低聲對韓百仲說:「這就是您的不對了。我問您,老馬是什麼人,是不是自己的同志?」

「是。」

「這不結了。您要是有了錯處,我跟同志們都躲您遠遠的,您就自己改過來了,您的心裡又該怎麼想啊?」

「我?我跟他根本不是一路,這輩子也甭想我幹出他這種事兒!」

「可是他幹出來了,這關係著全東山塢的事兒,不為他,咱們也不為大夥想想嗎?」

韓百仲不吭聲了,把煙末倒進荷包裡,慢慢騰騰地站了起來,又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就悶著頭朝裡走了。

正在門口裡邊窺視著的大黃狗又撲過來了,張開大嘴巴,要奔韓百仲的大腿下傢伙。蕭長春眼快腿靈,輕輕地一抬腳,就把那隻黃狗踢了三個滾。

馬鳳蘭迎出屋,熱呼呼地叫起來:「喲,蕭支書什麼時候回來的?呀,胖了,就是曬黑了點兒。還沒吃飯吧?」

蕭長春很討厭這個地主閨女。他還記著,小時候,有一次,他討飯回來,路過馬小辮家門口,也是一隻黃狗,惡狼似地撲倒了蕭長春;也是這個胖子,不但不攔狗,還站在磚門樓裡看熱鬧,喊叫:「小花子,咬得好,咬得好,再來個吧!」氣得蕭長春爬起來,拾塊石子兒衝她砸過去,撒腿就跑。後來,馬小辮聽說了,堵著蕭家門口罵半天,說蕭家人是「外來秧」、野種子,蕭老大賠情道歉,才算罷休。

這會兒,儘管這個胖女人滿嘴冒香油,蕭長春不理她,也不看她,一直朝屋裡走。

大黃狗還在不依不饒地叫喚。

馬鳳蘭跺著肉滾滾的腳,怒眉立目地吆喝它:「該死的狗,怎麼連個好賴人都不認識!」

韓百仲瞧著裡邊沒動靜,就又停住了,繃著臉問馬鳳蘭:「怎麼著,馬主任不在家呀?」

他的話音沒落,北屋門口有人搭話了:「快屋裡坐。老蕭,剛到嗎?辛苦了,辛苦了!」

搭話的人是馬之悅,就像變戲法似的,跟幾分鐘以前那個馬之悅比起來,他已經變成另外一個人了:褲褂鞋襪,從頭上到腳下,全都換了一堂新;一手提個帆布兜,一手抓著頂大草帽,那架勢像是立刻要上京下衛出遠門。

蕭長春一面朝裡走,一面瞧著馬之悅,回答馬之悅自己昨天晚上到家,又問:「怎麼,你要出門嗎?」

馬之悅作出一副喜出望外的樣子說:「巧極啦,巧極啦,你回來的真好哇!我就是要找你去呀!借了半條街車子也沒藉著,急得我想走去了。快屋裡說吧。」說罷,頭前轉回去了。

蕭長春和韓百仲兩個人心裡邊莫名其妙地跟著進了屋。蕭長春一邁腿蹲在對著炕的春凳上了,韓百仲坐在靠山牆的一張老式的羅圈椅子上。

馬家夫妻兩個,又是讓茶,又是遞煙,像是熱火炭兒。冷眼看去,這三個年齡不等、性情不同、資歷不一樣的同志,該是多麼親近呀!

蹲在春凳上的蕭長春,這會兒腦袋裡真的閃了這麼一個念頭:這三個人要是團結成一股勁兒,一條心地領著社員往頭奔,全鄉哪個村也比不上東山塢的領導力量強。很可惜,他們現在還沒有團結一致。

馬之悅不容蕭長春來得及開口,就先攤牌了:「這兩天真把我急壞了,昨天我就想奔工地去,又怕我離開了,百仲一個人壓不住台,再鬧出個什麼事來,更糟了。老蕭你還不知道吧,百仲大概聽說了,村裡的群眾又給我們出了個難題呀!」

蕭長春正撕紙掏煙,聽到這句話,停住手問:「什麼難題?」

馬之悅說:「你一聽,一定覺著挺新鮮。群眾提出米,要土地、勞動力一塊兒分麥子。」

韓百仲拍著椅子撐說:「全是胡鬧!」

馬之悅根本沒理韓百仲,兩隻要看穿一切的眼睛,緊緊盯著蕭長春那張臉,想在這張臉上撲捉絲毫的變化,並立刻要從這個變化裡判斷出對方的心思,再按這種心思,邁自己的步子,說自己的話,步子和話,他都準備了兩套,用什麼,拿什麼,全都現成。

蕭長春不慌不忙點了點頭,把煙捲好了,抽著了,才又問:「老馬,你對這個難題怎麼看呢?咱們留在家裡的三個黨員都在這兒了,咱們交換交換心思吧。」

儘管蕭長春的話出口隨便,沒加任何錶情,機靈而又精通世故的馬之悅,一下子便把他的心看透了,他知道蕭長春已經聽到這件事兒了,也知道蕭長春和韓百仲兩個人一起在背後商量好了。就說:「我的心思很簡單,這個辦法,我不同意!」

一句話,把個韓百仲說的白瞪眼了,他看看蕭長春,又看看馬之悅,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蕭長春也很意外,可是他沒有讓自己露出驚訝的樣子。

韓百仲說:「老馬呀,你這回可是想對了!邪門歪道的事情,咱們一定要堅決反對,要不,那還叫什麼黨員哪!」

馬之悅脫下新褂子,換上舊褂子,趁機會讓自己心裡打打轉。他又試探著對蕭長春說:「唉,這件事,可是個大問題,不能馬馬虎虎地對待呀!」

韓百仲說:「再大的問題,只要咱們這個指揮部唱在一個調上,全好辦!」

蕭長春也老老實實地說:「我就是為這件事回來的。今年麥子搞到這份上不容易,工地上的同志們也都想多知道家裡的情況。老馬你說的對,這是個大問題,關係著我們東山塢農業社能不能搞下去的事,也關係著我們全村男女老少全年的生活;還有一條頂重要。支援國家建設,這三個關係不處理好了,咱們黨員就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這一回,咱們得設著法兒把分配工作搞好,讓大夥都嘗到走社會主義道路的甜頭。事實是頂有說服力的。比平時開會講道理要有力量的多了呀。」

馬之悅點著頭說:「家裡家外全是一樣。就像壓寶(一種賭博形式),蓋子不揭開,是黑是紅,誰也不放心。」他說著,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情,應當藉機會掩蓋掩蓋,「你們家的老爺子正給你操持說人,讓立本捎信叫你回來。我想你也不會專為這件事情跑一趟,就把信給壓下了。這次回來,順便商量商量吧。不是我說你,對待一些具體事情,你太過於死板了。搞工作就什麼也不顧了?誰不是搞工作的人呀!我這十五、六年,哪一頭扔過!」

他的話裡表現出對同志的關心,也表現出一個長者、一個老幹部足以壓服人的威勢。在蕭長春的面前,他常常是自覺或不自覺地流露出這種情緒。

馬鳳蘭心裡邊恨蕭長春,見面就動刀子才解氣,又總不肯放過跟蕭長春買好的機會。這會兒,她靠在門框上插言說:「要說蕭支書可早該說個人了。天底下是空的,挑啥樣的沒有哇?只要你吐口要,大門關上了,姑娘們就得從水溝眼往裡擠!」

蕭長春厭煩地皺了皺眉頭。

馬之悅就像觸電似的,立刻就覺察出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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