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蕭長春敲打著韓百仲家的大門板,彭彭彭地敲了好久沒人應聲,使勁兒一推,大門吱扭一下開了。他進了門,繞過一座爬滿金籐花的影壁,就見北房西屋裡點著燈。他衝著窗輕輕地喊了一聲:「大舅,睡下了?」邊喊著,邊往前走,推開虛掩著的堂屋門,就進來了。

這個屋子很矮小,坯座泥頂,看樣子蓋上總有四、五十年了,還沒有吊頂角,柁檁椽架全被煙火蒸氣熏得油黑油黑的。一盞小煤油燈放在隔山牆的燈窯裡,一燈兩用,又照裡屋,又照外屋。油壺裡的油大概是不多了,正燒著燈捻子,昏昏暗暗,還不住地爆跳。

他撩開門簾子朝裡屋一看,韓百仲夫妻倆都沒在家,只有兩個十歲左右的小子,脫得精光光地躺在炕上睡覺。小子總不如閨女安穩,睡覺都不老實,這個頭朝東,那個頭朝北,這個壓著那個的胳膊,那個壓著這個的大腿。蕭長春朝他們看一眼,忍不住笑了:「這兩個淘氣鬼,睡覺還折跟頭打把式哪!」說著,把他們拉開了,又給他們枕上枕頭。

蕭長春又走到屋門口,朝院子裡喊了幾聲,依舊沒人應,這兩口子到哪去了呢?他又轉回屋子裡,想坐在炕上等等。撩門簾子帶進風來,小油燈上的火珠兒搖搖晃晃,眼看就要滅了。他用火柴棍撥了撥燈捻子,見裡邊的油真乾了,就又回身從櫃上摸了個瓶子,拔開塞子聞聞,是香油;又摸了個聞聞,是豆油,第三個瓶子剛拿到手,門簾子呼啦一下撩開了,跳進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又粗又壯,站在那兒像一根柱子。她的一隻大腳剛邁到門檻子裡邊,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吼吼地叫開了:

「你個挨刀的貨,鑽山了,進洞了,上天了,入地了?讓我跑折了腿,踩爛了腳,繞世界找不到你!」

這女人喊著,一抬手,把一團又大又軟的東西扔過來,扔到蕭長春的懷裡,差點兒打掉他手裡的油瓶子,虧他眼疾手快,一抄手把那團東西接住了,原來是一件老羊皮襖。沒容他開口,那邊又吵架似地喊起來了:

「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孩子,怎麼連個冷熱都不知道?半夜裡野地外邊又是露水又是風,光穿個小單褂子,真行?哼,要光是為你,我缺不著,凍死你我也不心疼,我連個眼淚疙瘩都不掉。我不是光為給你送皮襖跑瞎道的,我是有重要的事兒找你。我看你這黨員主任白當了,村子裡出了這麼大的事兒,你連個味都沒有聞出來,你的耳朵塞上雞毛了,快去找找馬主任吧,快去吧,那件事原來是他搞的,這還得了哇!你整天紮在生產隊裡不行啊,長春不在家,你得多擔點呀……」

蕭長春被她鬧得昏頭轉向,直到聽了後邊這句話,才聽出是發生了誤會。不由得暗笑起來。平時,這個老小輩斷不了鬧著玩;韓家是蕭長春的姥姥家,韓百仲跟他親舅是沒出五服的弟兄,這個門他是直出直入,比到自己家裡還要隨便。於是,就想逗逗這個急性子人,一氣不吭,把羊皮襖一團,低下頭,一屁股坐在春凳上了。

大腳焦二菊更急眼了:「嗨,我說的話你聽著沒有哇?你別光鬧個人意氣,兩個黨員見面不說話像個什麼樣子,別人要跟你們學習哪!長春怎麼跟你講的,沒說讓你肚量大一點兒嗎?我看你呀,小心眼像個酒盅兒!不為他,你也得為咱們這個農業社想想啊。苦著熬著,好容易到這一步嗎?嗨,你聽我說沒有哇!馬之悅又往泥裡領東山塢哪,那些人要按地分麥子的事兒,他當後台啦!告訴你說,我可不是為自己打算,按地分紅,咱們地少,工分多,當然吃了虧,要是為咱們的農業社好,為社會主義奔,別說吃點虧,就是掉脖子殺頭,我也心甘情願;不是為這個,往邪路上走,拉東山塢的後腿呀,吃針尖那麼點兒的虧,打破了腦袋我也不幹。」又放低聲音,「我跟你說了,是要你辦事兒,不是讓你去發脾氣去吵架;也別像去年那個樣,一見事兒就趴在炕上。要心縫寬著點兒,像人家長春那個樣子,別看人家比你年紀輕,論心術,你仨捆一塊兒也不頂個。」說著聲音又高了,「還楞著什麼,往燈裡添點油哇,燈要滅了。油瓶子在櫃底下,瞎摸什麼呀!我給你做湯了,吃上一碗,肚子熱呼呼的,快去找找馬主任。」說著,一撩門簾子出了屋子。

蕭長春本來想跟舅媽開個小玩笑,不料想,聽了她這一番話,被震動了,從心裡頭發熱。

他激動地貓下腰,從櫃底下摸出油瓶,就往燈裡加油。

外間屋鍋勺撞擊聲響起,一會兒又聽著喊:「嗨,別出來,別碰著我呀!」

焦二菊這麼喊著,用胳膊肘支開門簾子,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進來了。朝蕭長春遞過來說:「來,趕熱喝了,先找找馬主任,要是說不好哇,我看你就連夜到工地上找長春去。」

蕭長春接著話音說:「舅媽,我這不是來了!」

焦二菊嚇了一跳:「啊,是你?」

「對啦。」

「哈,哈,哈……」

焦二菊一邊大笑,又羞又氣,想上去給蕭長春兩巴掌,手上又端著湯碗,只是笑個不停。

蕭長春用一張廢紙團蹭著手上的油,笑著說:「行了,行了,耳聞不如眼見,這回我可知道您的厲害啦!」

焦二菊說:「真可惡!你怎麼不言語一聲呀?」

蕭長春說:「我怎麼言語,進門您就突突突,一陣子機關鎗,打得我頭也抬不起來了。」

「嘻嘻,我當是你大舅哪!」

「唉,我大舅要是讓您這一罵,不是早跪地求饒了。」

「挨刀的,總是沒大沒小。什麼時候從地裡鑽出來的呀?」

「剛到工夫不大,餓極啦。」

蕭長春說著,接過焦二菊遞過來的湯碗,一邁腳上了炕,往炕沿上一蹲,就吃起來了。

他有個習慣,不論在炕上、地下,吃飯或開會,總得蹲著;他的蹲功夫很厲害,一蹲可以兩三個小時不動窩,站起來的時候腿腳不酸麻。

焦二菊拿過一雙筷子,用手捋捋遞給他說:「人好不如命好,讓你趕上了。喝吧,鍋裡還有哪。」

「真香,放這麼多油。」

「還是大前年剩下點芝麻,前年馬之悅不讓種芝麻,去年又讓雹子給平了,一個粒兒都沒見著。」

「嗨,陳糧還不少哇!」

「船破有底,陳糧食總還有點,芝麻可就這麼一升了。我總沒捨得吃,昨天換了香油。

不是到麥秋了嗎,磨了麵,好烙頓香油餅吃呀!唉,他媽的,光跟咱們窮人過不去,看見咱們要吃頓餅了,又紅了眼,專走邪門兒!」

焦二菊這麼說著,那股子氣忿勁兒又冒上來了。不過,她是個快活的直心腸人,不論遇著什麼樣的事情,都擱得下也放得開。看著蕭長春吃得那麼香甜,神情又一轉說:「長春哪,我跟你爸爸整天叨念你,總算把你叨念來了。舅媽這回要給你辦一件好事兒。三十大幾的人了,對家裡別總是吃涼不管酸。早起我還跟你大舅說那個人呢,他怕我沒眼力,怕我給你拉個落後分子來。他可真會糟改人。我這兩隻眼可厲害了。多進步不敢保險,保險不給你添病。不信,咱們明天就去瞧瞧,一定讓你心滿意足。怎麼樣,咱們明天起早就去吧?」

一提這種事情,蕭長春的舌頭就笨了。儘管他結過婚,有了孩子,臉皮卻特別薄,還不如當下的大姑娘開通。任憑焦二菊很認真地說,他一句也不吭。

焦二菊說,「我是為你想,也是為咱們這個農業社想,你屋裡要是有個人,往家奔著也就心盛了,哪會一個多月連趟家都不回呀!」

蕭長春打岔問:「舅媽,大舅到哪兒去了?」

焦二菊說:「我這不是也找他嗎!我說長春,你看咋好,頭兩天光聽到個荒信兒,說是有人吵吵著要按土地分麥子,沒見實際,也就沒往心裡邊去;誰想到馬主任也贊成這個,還說是上邊的政策變了,是真變了還是沒變呀?」

蕭長春說:「沒那宗事兒!」

焦二菊半倍半疑:「沒變,怎麼這些人鬧得楞衝啊?」

蕭長春把最後一口湯倒進嘴裡,一邊用大手抹著嘴角,一邊說:「別聽這一套鬼話!」

「不聽是不聽,鬧的人心裡怪不落實的。才一天,村子裡就嚷嚷動了。你志泉表嫂一聽這個風傳,都吃不下飯去啦,還跟我哭了一場。難怪呀,這一冬一春她可真不易,扯著一群孩子,起早掛晚地幹活兒,不就為的多撈點工分,多分點糧食嗎?她家土改就分了三畝地,頭入社又賣了一畝掛零,按地分紅,不把她給坑了!」

蕭長春聽了這句話,心裡怪不好過,就說:「舅媽,您得空跟她說說,讓她放心,咱們農業社。總要往頭走,別人想拉回來,那是妄想!」

焦二菊點著頭,還有幾分不放心:「馬主任說話頂事兒,他要扭著勁兒,可就難辦了;你跟你大舅可得設著法兒勸勸他呀。等著,我找你大舅去。」

蕭長春從炕沿上跳下來,說:「您歇著,我去。」

焦二菊說:「我這兩隻腳還累得著哇!」

聽了這句話,蕭長春忍不住地笑了。

焦二菊是當莊焦家的閨女,排行老二。小時候死了爸爸,瞎媽拉扯著她們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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