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東山塢沉睡在柔美的月色裡。

從北山裡伸來的小路,繞過麥地和田坎,由街中腰插進來,過了一棵古老的槐樹,就見到那條大溝了。大溝是東西方向,約有丈把深,十幾步寬。把著這條路口的東邊有一座大廟,廟台又高又寬敞,逢年過節可以在上邊搭戲台,比較大的群眾會也在這兒開,容下個千八百人不顯擁擠。如今大廟裡是保管室和副業組的豆片坊。路西邊,有一眼官井,井邊壘著石板,架著拉水的滑車架子;從這邊再往西靠一點兒,有一盤碾子,碾子旁有一棵傘形的槐樹。大溝的南坎上有兩條街,大部分是泥牆土頂的矮屋,院落和院落有些參差不齊;大溝的北坎上有三條街,差不多全是青磚瓦頂,有些矮小的土屋,都不是坐地戶。這會兒,不論是溝南溝北,全都很安靜,只有少數人家的窗子上閃著燈光,有人影搖動,但是沒有聲音。那是勤儉的女人正在給丈夫孩子縫連補綻,或者是用功的學生正溫習功課吧?再不,就是什麼人遇到了發愁的事兒,正對著燈火抽煙想心思……

農業社在溝北邊盡東頭,三間沒有上瓦的土頂屋子,一間是臨時倉房,另外兩間通連,又是會計室,又是會議室。

屋子裡的罩子燈亮堂堂。緊挨著辦公桌旁邊有一張木床,木床上躺著一個二十五、六歲的人。長方臉,淡眉細眼,留著分頭;下身是一條藍制服褲,上身是一件洗得很白淨的尖領汗衫。他靠在捲起來的行李上躺著,兩隻手墊著後腦勺,頭上戴著耳機子,閉著眼,顫著腳,聽得正入神。

掩著的門輕輕地打開了,蕭長春帶著滿身露水的潮濕氣味一步跨了進來。他朝躺著的人看一眼,立刻把那種急躁的神情緩和了,衝到嘴邊的話吞住了,一面朝裡走,一面問道:「馬會計,這麼晚還沒有睡呀?」

會計馬立本沒有動,仍舊閉著眼睛,得意地說:「嘿,快來聽聽,北京正開鳴放會,大鳴大放,真有意思!」

蕭長春沒有聽明白,在羅圈椅上坐下之後,又問:「什麼鳴放會,這麼有意思呀?」

馬立本睜眼一看,不由得打個楞,噌下子坐了起來,連聲不迭地說道:「喲呵,蕭支書回來了,啥時到的?」

蕭長春說:「剛到。」

馬立本把腳伸到床下,慌張地尋找鞋子,用腳尖兒摸著穿,繼續熱乎地說:「蕭支書,辛苦了,辛苦了,怎麼不等送糧食的牲口騎著回來呢?餓不餓呀,渴不渴呀?」說著,要下床到桌子上端茶壺,耳機子忘了摘下去,差點兒把匣子也帶到地下。

蕭長春接過茶杯沒有喝,從右手倒到左手,望著馬立本問:「馬會計,咱們的預分方案搞出來了沒有哇?」

馬立本一隻腳蹬在長凳上,一面繫著鞋帶子,一面眨巴著眼,察看蕭長春的氣色,小心地回答說:「分戶的賬目是統計的差不離了,就是還沒有最後搞出來。」

蕭長春微微地皺了皺眉頭:「說話麥子就要收割了,應該早做出來呀!不然,麥子都打下來了,還能等你慢慢撥拉完算盤珠子再分配嗎?」

馬立本聽得出,這些話說得雖然很平和,卻帶著很嚴厲的批評成分。這位支部書記批評起人來,話說了,還不能讓你抓到發火的由頭,這一手馬立本是沒少領教的。他既不敢說硬的,也不便說軟的,就連忙推卸責任:「要不也早搞完了,馬主任說,等幾天,聽聽社員的意見再搞,免得返工。」

蕭長春說:「分配原則在社章上都規定了,按著上邊的條文做就是了,這還用徵求什麼意見呢?」

一句話把馬立本說得乾眨巴眼,又搪塞說:「這是黨裡邊的事情,詳細情況我也不大摸底兒。反正領導上怎麼指示,我就怎麼辦。」

蕭長春又問:「打算聽聽什麼樣的意見呢,馬主任跟你說過嗎?」

馬立本已經有些站不穩的樣子了。他摸摸桌子沿,又動動算盤、墨水瓶,勉強地笑著說:「什麼也沒跟我說。我捉摸著,他是想把分配搞得好一點。」

蕭長春說:「搞好一點這是應當的。你是會計,分配工作可是你份內的事,不能光等著聽別人怎麼說怎麼做,你得堅持原則才行!」又問:「搞分配的事兒,都開了什麼會呀?」

馬立本故意皺著眉想了想,又搖搖頭說:「沒開什麼會吧?這幾天我光顧攏賬,也沒出去。蕭支書,你餓不餓呀,我去給您找點東西吃吧?」

蕭長春為了趕路,只吃了一個餅子又跑了幾十里地,這會兒確實有點餓了,不過,能不麻煩人,他總是盡可能不多事,就說:「這麼晚了,一忍就過去了,明天早晨再說吧。」

馬立本笑著說:「都到家了,還能餓著哇!豆片坊有現成的豆漿,我給您盛一碗來。」

蕭長春不高興地說:「咦,這可不行!我臨走不是要你告訴韓百旺嗎?不論是誰,都不許到那兒喝豆漿,那是公共財產,一絲一毫也不能貪占。你別皺眉頭,我說的是實情理,你想想,全社八百多口子人,要是每人都跑到那裡去來一碗,咱們這個副業乾脆關門得啦。你說這話對不對?」

馬立本的臉紅了,不好意思地笑笑。

這個人心眼很透靈,文化高,算盤好,工作也利索,在農業社會計裡邊,算是一把上手;只是腦瓜子靈活的過份了,平時又有些唯唯諾諾、虛虛假假的壞習氣。所以,蕭長春一向對他要求較高,或者說有點嚴厲。蕭長春自己念的書少,把自己當成老粗,他卻十分愛惜有才學的人,對這種人總有一種很自然的尊重和愛護,諸如中學生焦淑紅、焦克禮,都是他關心的人物。他覺著,像馬立本這樣一個有本事的會計,要是調理好了,就是自己的一隻膀子呀!

蕭長春再沒提分配麥子的事,又跟馬立本打聽一些旁的情況,就站起身。他要馬上找到馬之悅,把在麥地裡聽到的反映跟他對證一下,馬之悅是個老同志,對老同志更要愛護,特別是一個曾經犯過錯誤的同志,蕭長春要跟他往明裡說,往明裡論,決不能看著他再跌一回跟頭。他一面朝外走,一面問馬立本:「馬主任在家裡吧?」

馬立本怕蕭長春這會兒冷不防地去找馬之悅,就說:「在是在,大概早就睡下了。您不在家,他一個人支這攤子,也夠累的,沒會議的時候,總是睡的比較早。」

蕭長春朝門外看看,月亮已經移到正中天,時辰實在是不早了;況且,自己這會兒正在火頭上,找馬之悅當面說這種事,很容易不冷靜,很可能因為自己的態度關係,影響兩個人交心——這位老同志是很愛面子的。最重要的,蕭長春也考慮到,馬之悅跟這件事情的關係,如果是傳言、猜測就罷了,要是真的參加在內,就是個原則問題,一兩句話不能解決。應當多想想,想好了再找他也不為遲。於是,他打消了馬上找馬之悅的念頭,重又坐了下來。

馬立本見蕭長春不走了,沒話想找幾句話說,一時又找不到,忽然想起前兩天蕭老大託他代筆寫信的事情,就試試探探地問:「蕭支書,您回家來看看還去嗎?」

蕭長春說:「那得看家裡的事兒纏手不纏手啦。我估摸著還得去,那邊的工程要等打完場才能完哪。」

馬立本又問:「老爺子捎信遞信想讓您回來,馬主任怕影響您的工作,就沒讓我寫信去打攪您。您還沒有到家看看?」

蕭長春撕紙捲煙,隨口答道:「這會兒有小半夜了吧?那爺倆早就睡下,不回去驚動他們了。」抽了兩口煙之後,他感到渾身又乏又累,腿腳有些酸疼,就對馬立本說:「馬會計,今晚上我得把你擠走了。你家裡方便不方便呀?」

馬立本連忙說:「行,行,您就在這兒睡吧,什麼都現成,我回家睡。」說著,就動手掃床鋪褥了。一切安頓好了,見蕭長春不像再要出去的樣子,這才放下心。說聲:「不早了,您歇著吧。」便倒退著帶上了屋門,朝外走了。

蕭長春心事重重地坐在床邊上,脫下一隻鞋子,就又獃獃地想起心思。焦淑紅和馬翠清在麥田裡跟他說的那些話,在他腦袋裡翻翻滾滾;村裡這件意外的事情,像是朝他迎頭潑了一瓢子涼水,使他挺難過,也清醒了幾分。回想起來,自己這一段日子實在有點兒鬆勁,有點兒自滿,把豐收後的事兒都想得美美的,順順當當的,這實在是太輕率了。為什麼你整個心裡都裝著豐收、想著勝利,你怎麼就沒有冷冷靜靜地想一想,前邊還會遇到什麼困難呢?也難怪,就是讓蕭長春放開膽子想,也不可能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情。麥子豐收了,農業社的優越性明明白白地顯出來了,這是人人都該高興的事情呀!去年生產沒有領導好,你們鬧是非,那還情有可原。今年生產領導好了,又為什麼無事生非呢?豐收了,就把國家忘了,沒有國家能有這個豐收嗎?咱們莊稼人不是先前那樣的莊稼人了,咱們過日子不是光求三個飽一個倒就行了,咱們要往共產主義那個目標奔哪;不用最大的勁兒支援國家建設,不快點把咱們國家的工業搞得棒棒的,機器出產得多多的,咱農村的窮根子老也挖不掉哇!你們怎麼就不想想這一層呢?豐收了,就把農業社忘了,沒有農業社,東山塢的人還像過去那個老樣子,你幹你的,我幹我的,這家缺牛,那家短馬,國家就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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