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個地方屬於燕山山脈,山勢不很險峻,除了正北邊遠一點的新春山,差不多全是低矮、光禿的山頭。一個小山連著一個小山,從西面伸延過來,又朝南拐了個小彎,然後再朝正東展去。東山塢就偎在這個小彎子裡,村後是山,村前是望不到邊的大平原。如果把東山塢坐落的這個山彎比成弓背,那條像一條小白線繩似的金泉水就是弓弦了,東山塢背山面水,像一顆待發的彈丸。如今,除了道路和土坎子,全讓麥子佔領了;夜間看不清麥子的翠綠顏色,整個看去是一片墨黑色,月光之下,倒顯出一幅特別誘人的神奇景象。像東海的波濤嗎?或者像北國的森林嗎?這個解放軍班長,曾經到過海邊,也到過林區,他的腳步所到之處,都引起他的熱愛,可是,這會兒在他看來,哪兒也比不上家鄉這塊地方的氣勢動人……

他站在山頭上,稍稍地停留片刻,撩著衣裳襟擦了擦腦門子上的汗水,便又甩開了他那歡樂有力的腳步朝前走。翻下山坡,越過小橋,來到了自己社的麥地裡。

茂盛的麥子在坎上、溝裡和平地上連接在一起,看不到邊沿。在月亮的輝映下,波浪起伏,閃著光芒。他順著麥壟溝朝前走。沉甸甸的麥穗兒撞擊著他的肩膀,抽打著他的臉,像嬰兒的小手摸他,從心裡舒服。他掠下一個大德子,兩手合起來一揉,扔掉梗子,放在嘴邊一吹,麥魚子飛跑了,剩下肥壯壯的麥粒兒,像是珍珠。又用手指頭撥著數了數,正好七十五個粒兒。放在嘴裡咬一口,冒出香甜的漿,真成飽。他望著滿地的麥子,好像看到了每個社員家裡的麥子囤,好像看到成串的大車拉著公糧,開到糧庫去了……

年輕人心滿意足地跺了跺被露水浸濕的牛皮掌子鞋,邁上小路,要奔村裡。

他要趁人們還沒睡下的時候,串串門。談談心,摸摸情況。離開了一個多月,有關社裡的一切事情,他都想詳細知道。最後,他再回到家裡,看看他的小石頭。他喜歡自己這個兒子,他把對死去妻子的一切的懷念和歉疚,都化成了愛情,用在兒子身上……

猛然問,麥地裡嘩啦一聲響,躥出一個人,朝他吼地喊了一聲:「誰?」

蕭長春被這冷不防的喊叫嚇了一跳,轉身朝麥地裡看去,只見月光中,麥浪裡,站著一個秀麗的身影。因為背著光,看不清面孔,只見她那烏黑的頭髮和好看的肩上像是鍍著一層金子,特別的動人;她的兩手平舉著一根木棒,朝這邊逼視,又很威風。

蕭長春心裡挺納悶,這是誰家的婦女,在黑更半夜的時候來到野地裡呢?

那邊突然響起清脆、爽朗的笑聲:「哈、哈,是你呀!」

蕭長春也認出來了,朝前迎了一步,叫一聲:「淑紅!」

焦淑紅手提著木棒,邁著輕盈的腳步,朝這邊走過來。她的身上散發著潮濕濕、熱騰騰的汗氣,順著微風飄過來。她是二十二歲的姑娘,長得十分俊俏,圓圓的臉蛋,彎細的眉毛,兩隻玻璃珠似的大眼睛裡,閃動著青春、熱情的光芒。

姑娘見到自己的支書,真是喜出望外,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過了一會兒,才嘻嘻地笑著說:「我正在那邊坎子上站著,老遠就瞧見來了個人,又光往麥地裡鑽。我當是偷麥子的哪,差一點兒給你一棒子!」

蕭長春也笑著說:「你一棒子,我就報銷了;又不是近視眼,這麼近就認不出來了?」

焦淑紅說:「誰想到你回來的這麼快呀!剛才我們幾個人還嘀咕,料定你最快也還得兩天到家。唉,真把人急壞了!這是啥日子口呀!你瞧瞧,頭兩天這麥子還是青綠青綠的,一眨巴眼的工夫就黃梢了。我看哪,要是毒毒的日頭曬幾天,過不了一個星期,就得動鐮了。

這個麥收到底該怎麼搞,怎麼分配,怎麼賣餘糧,事情一大堆,我們心裡一點兒準稿子都沒有,也沒人找我們說說,我們簡直成了沒娘的孩子。」

蕭長春說:「我在外邊也明知道家裡不會風平浪靜,總想回來看看,那邊的同志也催我,就是工程正在節骨眼的時刻,怎麼也脫不開身,心裡急得啥似的。一見到你的信,我就更待不住了。反正工作得有輕重緩急,一個人全顧不行,一咬牙也就來了。怎麼樣,家裡的麥收工作還沒安排好哇?」

焦淑紅皺了皺眉頭,說:「唉,不用提啦!你不回來呀,甭想安排好,亂子也少不了。我給你寫信的時候,光是影影綽綽地聞到一股風,今天下午才見實。」

蕭長春靜靜地聽著,心裡不免有點緊張,預測著什麼意外的事情在家裡等著他。

焦淑紅說:「溝北邊開了好幾次秘密會了。都是彎彎繞、馬大炮這色的人,溝南邊的人沒有一個人參加。馬連福這個隊長越來越不像樣子了,跟溝北那些自私鬼一個鼻子眼兒出氣……」

原來,東山塢村中間有一條東西方向的大溝,正好把一個村莊分成南北兩半。村裡馬、焦、韓,蘭姓為大戶,溝北邊姓馬的多,溝南邊韓姓和焦姓多,比較富足的農戶差不多都住在溝北邊。

蕭長春聽到焦淑紅這句話,不由得打個楞,聯想起馬之悅給他寫的那封平安信,就很急迫地問道:「他們開會都說什麼事了,怎麼個秘密法兒,你聽說沒有?」

焦淑紅說:「眼下東山塢的人,還能說旁的事情?左右都是分麥子。麥子一豐收,有些中農戶都紅眼了,嘀嘀咕咕,不想好主意。」

簫長春緊追著問:「他們都怎麼說啦?」

焦淑紅學著一些老中農的口氣說:「唉,吃虧了,吃虧了,去年鬧大災,把人嚇壞了,今年得少賣點,多分點了,對地多的戶得照顧照顧,土地、勞力一起分麥子吧!」

蕭長春說:「這是什麼話!豐收了,應該多支援國家啊!去年的災荒,要不是國家支援,咱們過的來嗎?我們是高級社,土地怎麼能夠分紅呢,這些個人可真會轉著腰想主意!」

焦淑紅說:「他們還管對不對,退,退,退,退到單幹,才稱心如願哪!真是奇怪的事情,放著好好的路不走,光想出洋相,這些人的腦袋瓜是怎麼長的呀!」

蕭長春聽到這個意外的消息,真有點被震動了。

頭一條,去年東山塢受了災,給國家的稅全免了,統購任務一點沒交,還吃了國家好幾萬斤統銷糧;今年收成多了,按著蕭長春的意思,應當多支援國家。瞧瞧,這些人心裡邊光裝著自己,早就把國家給忘到脖子後邊去了!

第二條,中農社員都比貧農、下中農社員的土地多,而投到社裡的勞動,中農社員遠遠比不上貧農、下中農。真沒想到,他們竟會想出這樣一個歪門邪道。土地分紅,不等於退到初級社了嗎?初級社哪能投這麼多的工,花這麼多的資金!土地分紅,等於貧農、下中農讓地多的人剝削了,這是不合理的事情呀!

蕭長春低頭尋思著,又叮問焦淑紅:「淑紅,你是光聽到謠傳,還是見實了?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不能提拉個尾巴就掄哪!」

焦淑紅說:「唉,瞧你說的,這還假的了哇!今天下午全東山塢都嚷嚷動了,彎彎繞就親口跟我說過。」

蕭長春急得太陽窩直跳,哼了一聲:「這才是故意鬧事兒,虧他們有臉開口!」

焦淑紅說:「你們一走,我就跟馬主任提意見,實在不應該把黨員、積極分子全調到工地上去,支書更不應該離開村子,鬧得家裡成了『空城計』。」

蕭長春聽她這樣說,只是點點頭,故意伸手撫了撫麥穗子,表現出一點冷靜的樣子。

焦淑紅是個中學生,前年畢業以後,滿腔熱忱地回到村裡參加農業生產,如今擔任著團支部書記。儘管她比一般的學生和姑娘沉著、有心計,畢竟還是個缺少鍛煉的青年;她的進步和成熟,還沒有壓下她的天真和單純;作為黨支部書記的蕭長春,在言談話語中不能不多方檢點,不讓自己一時的慌亂影響到她的情緒。

露水飄下來了,夜風也隨著吹起。蕭長春急行快走的時候出了汗,這會兒濕了的衣裳讓風一吹,感到有些涼了。他低著頭,沿著麥地邊走了幾步,心裡那股子急躁和慌亂勁兒怎麼也藏不住,又問:「淑紅,這件事馬主任知道不知道哇?」

焦淑紅跟在後邊,用一隻手縷著短髮,帶著幾分不滿意的口氣回答說:「當然知道啦!」

「他怎麼說呀?」

「我找他好幾趟,他總要我別著慌,說那些人成不了大氣候……」

「這個估計也許有點道理。」

「道理不道理的,一點都不往心裡去,還是那股老八板的樣子不行呀!就算成不了氣候吧,背後瞎喊喳,鬧的人怪不安定,有些老老實實的人,出工都沒過去積極了。」

「你百仲大叔呢?」

「他對那幾個自私鬼有什麼咒念呀!我讓他找找馬主任,他硬不去。我也沒勉強。百仲大叔脾氣不好,兩個副主任又不對勁兒,到一塊兒還不是又吵!」

藏在麥地裡的一隻野兔子被他們驚動了,從麥裡躥出來,蹲著朝這邊兩個人瞄瞄,又奔楞奔楞地跳著跑了。

蕭長春從地下拾起一塊石頭子兒,朝兔子跑的方向投過去,又驚動一隻小鳥,擦著麥穗兒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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