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突破

從鹽市上西去大湖澤連繫民軍的大狗熊,一路上走得很慢,他並不知道在這幾天裡面,他的夥伴王大貴業已在受盡酷刑之後被牯爺殺害在萬家樓南的紅草坡,不知道萬振全業已剮走了關八爺的兩隻眼珠,使它變成六合幫裏唯一的一個幸運者了。

他所走的那條路,在鹽市一般人心目裏,該是危險最多,也是最難走的一條,因為一出鹽市地界,一路上都是小鬍子旅拉封鎖的江防軍,那些江防軍以拉封鎖,不準平民入湖澤地,防止民軍拉出來為名目,任意拉伕、劫財、裁誣受害人為土匪,就地來它一個槍斃滅口,差不多在沿著三河這一線上,各村鎮每天都有斃土匪的把戲上演著。因此,連窩心腿方勝也暗替他捏了一把汗。

甭看大狗熊是個楞裏楞氣的粗大漢,可是他除了喝醉老酒之外,倒是粗中有細,有著超常的心智和急中變出來的計謀,他用這些對付江防軍裏的那些土牛木馬,簡直有點兒用牛刀殺雞的味道了。

他知道,在北洋防軍地面上,那些生著歪心邪膽的老總們,一個個都是欺善怕惡的傢伙,你越是裝得老實,他們越是騎在頭上欺你;你越是擺出強樑的架勢,他們反而憚忌你三分!一般說來,防軍麇集的地方,真正的土匪強盜,混世的人王,都可以大模大樣的搖著膀子行走,而許多忠厚老實的平民百姓,反而倍受欺壓夷凌。

因為這樣,所以大狗熊一路上都扮著遊手好閒的混世大爺那種角色。他穿的是簇新的藍緞袍子,勒著細絲織成的腰帶,大明大白的插著攮子帶著匣槍,肩上揹著雙馬子,前後的袋囊裏全裝的是叮噹響的銀洋。

那些江防軍看人,兩眼活得很,看你沒骨沒刺,可欺就欺你,可吃就吃你,像大狗熊這樣的裝束打扮,一望而知這個傢伙是跑碼頭混世的爺字輩人物,而且是行走有仗恃,背後有靠山的,因為假如沒有靠山,他就不會明插著槍和攮子,就不敢把錢財露白了!……這些硬扎的混世大爺們,依慣例都跟北洋官府聲氣相通的為多,防軍兵勇一見這類人,兇焰就施不出來了。

他們越是這樣,大狗熊在路上越耍得開!

他吃得飽,喝得足,賭得豪!他專門找防軍麇集的茶樓、酒肆和賭場去吃喝玩樂,跟那些兵勇們混在一起,不過,有一宗他卻切記著不敢或忘——他強忍著,不敢過度的酗酒;早先跟隨關八爺走道兒的辰光,自己跟石二矮子兩個,常因為酗酒鬧出笑話來,讓關八爺擔心費神,一再以「酒能亂性」告誡自己;那時刻,即使酗酒鬧出紕漏來,還有成群大陣的弟兄扛著,如今,千斛擔子一人挑,再因酗酒誤了大事,可再也沒人幫一把手了。……因此,他在表面上輕快,心裡總是沉甸甸的像墜了鉛!

小鬍子這旅人三面圍著大湖澤,看著好像很鬆,實則暗裏上勁,一個人想混過封鎖過湖去,可真的難上加難!也許他們也知道大帥兵敗龍潭,淮上的風聲轉緊了罷?那些集鎮上面,拉伕、抓兵、捕逃勇的事,時時都有發生,弄得年輕力壯的人都躲得沒了影兒了。

即使他沒酗酒,一路上也遇著不少的麻煩。

有一次麻煩是在賭場上,一個江防軍的連長給他的。那一回,江防軍的那位連長正在賭檯上賭寶,大狗熊在對面的小酒鋪裏喝了兩杯,聽見賭場上那種興高采烈的吆喝,以及唱寶的扯長那種記門算注兒的歪腔,不覺心癢手癢,便歪著身子踅了過去,伸著腦袋賭上了。

那張檯子的四邊,一圈兒圍著十來個江防軍的官兒,全都胡亂的穿著軍裝,而那個混號辣子的連長,正是做莊押寶的人。

辣子這個人,正像他的混號一樣的辣,辣得人有吃不消的感覺,由於他早先是個貨真價實的混世大爺出生,設過私窯子,團過小賭,也幹過不少殺人越貨的勾當;這種人,一旦在北洋軍裏有個小小的發跡,那就不得了了!因為他眼尖耳利,處事的經驗充足,滿肚子的歪心邪膽比別人大,壞水也要比別人多許多。這傢伙一向是對上逢迎,對下施橫,對同僚耍滑頭、施巧計、玩心眼兒弄慣了的,尤獨對欺壓善良,有變不盡的花招兒。

可是大狗熊卻一點兒也弄不清楚。

大狗熊擠上檯面時,正碰上辣子時運不濟猛輸錢的時刻,同一個抬面上的那些官兒們正忙著贏錢,估量著辣子這一寶裝的幾?哪還有閑心腸過細端詳這新來押寶的人?!其中也有一兩個瞟了大狗熊兩眼,對於這麼個陌生的便裝來客,在開初抱著半分驚異,半分懷疑,因為在封鎖線上,天大地大,沒有比江防軍的官兒們更大,若是一般小民百姓,哪兒有這麼大的膽子?敢伸著脖子,翹著屁股,大模大樣的靠江防軍官兒們麇集著的賭檯上歪肩亂擠,既敢擠到這邊來的人,不用說多少總有些苗頭。

本來嘛,在一片呢質軍裝的官佐群中,擠進一個穿藍緞袍子,掖起袍角,肩上背著鼓凸凸的雙馬子的人,看著也分外的顯眼。但再瞧大狗熊一臉蠻不在乎的樣子,一擠進睹台,就把滿裝銀洋的雙馬子重重的朝抬邊一撩,發出沉重的銀洋磨擦的響聲,那幾個覺得來人定是地方上的混世大爺,毫無可疑之處,也就懶得過問了。

「老子他娘的皮來押它幾注兒,贏些盤川上路!」

大狗熊這麼一開腔,辣子業已有一分火氣,鼓不住的要朝外迸發了。

一般樂賭的傢伙,十個有八個都談不上什麼賭品,贏了錢笑得見牙不見眼,不單瞧著摟在胳膊彎裏的錢順眼,就是瞧著人臉也都順眼,萬一手氣不順輸了錢,那張臉就變得見眼不見牙了,嘴裡漓漓咧咧的咒著、罵著,瞧著銀洋也不順眼,瞧著人臉更不順眼,恨不得要揮以老拳。

辣子的賭品之賴,是賴出了名的,他仗著有人槍,有權勢,若是小輸,就找人抽他一頓鞭子,打他一頓扁擔,若是大輸,非找兩個人斃一斃消不了氣。大狗熊正在辣子輸得噴煙冒火的辰光擠上來,又偏偏在沒下注之前,直通通的說了幾句使對方喪氣的話,那辣子的火氣吃他這麼一撩撥,可就更大了。

「我操他奶奶,老子開寶一向沒輸過,今天準是他媽的遇上了倒霉鬼!」他一面罵著,兩眼卻看著大狗熊,表示這話就是罵給他聽的。

「敢情是!」大狗熊一分不讓的說:「你要是砸了堆,我來做莊家,贏大夥兒!」

「嘿?」辣子連長鼻孔出氣,把大狗熊瞧看一番說:「沒想到你這位仁兄,一上檯兒就想做莊?你能挑得起多大的注兒?」

大狗熊笑眯眯的拍拍他那鼓凸凸的雙馬子說:「沒錢不放說空話,跟你們賭,我做得起沒底莊(下注不受限制,任對方下多少都有得賠的意思。),決不讓押注的喝水就是了!」

辣子連長把兩眼突然一眯,那樣子,就像要在大狗熊身上挑出些把柄似的。

「你從哪兒弄來這許多洋錢?!」他問著,帶著些半真半假的樣子。

「我祗能告訴你,不是偷的,不是搶的,更不是平白撿來的。它是從來處來的!嘿嘿嘿,」大狗熊笑說:「你要有本事贏去,它就是你的!」

大狗熊這一說,其餘的人全笑起來了。

辣子連長看著那袋子銀洋,原想當時扳下臉,找個岔兒整整人的,經大夥兒這麼一笑,才意識到這樣扳下臉,既不是時辰,又不是地方,一來尚沒弄得清對方的底細,二來這是在賭檯上。他是個軟硬自如的老油子,念頭一轉,也就跟著笑了起來。

「下注罷!」他說:「我還沒砸堆呢!」

他把空寶盒兒抽回去,壓在他的軍帽底下,雙手伸進去,叼著煙卷兒猛吸著,從煙火頭上騰遊起來的煙霧,把他兩眼熏得眯眯的。……讓我先耍點兒小手法,脫光這傢伙的褲子再說。

眯眯的兩眼透過煙霧沉沉的空間,望的卻是那隻鼓凸凸的錢囊。他雖不是職業賭手,但在賭場裏打了多年的滾,裝寶時的小手法也學了不少,他並沒把寶點子押進寶盒,卻把一隻手反窩著四塊寶牌,朝袖子裏一縮,他想用做鬼的方法贏錢。

「押罷,夥計們!」他說:「寶來了!」

押寶的都在緊張的玩弄著自己檯面上的硬幣,盤算著辣子連長這一寶裝的是什麼點子?上一寶他裝的是二轉三(裝二之後,又裝出來的三點。),他這一寶該押三轉幾呢?!

通常人們賭寶,都有那麼一種脾性,假如莊家手氣順,連來幾把旺點兒吃了大注,押輸了的老幾們一冒火,反而放得開手,閉上眼獨沖一門,若是莊家賠的多、吃的少,大夥兒越贏錢,考慮也就越多,互相揣測著,低聲商議起來。誰也不知道蓋在絨布下面的寶盒裏卻是空的。

各人紛紛下注了,寶官又歪扯著嗓子唱起注兒來,單雙撐,紅黑杠,獨沖帶拐彎兒,大狗熊抓出一大把洋錢來,並不忙著下注兒,祗管眯眯帶笑的拿眼逡著辣子連長,神情裏透著一股詭秘的味兒,彷彿看透了那方黑絨布底下的秘密。

辣子連長叫他逡得渾身有些不自在了。

「上一寶,他裝的是什麼?」大狗熊使手肘抵抵他旁邊的一個說。

「裝的是二轉三。」

「甭問了,辣子最喜歡吊寶,連著又是一個三!」另一個說:「我他媽押它個獨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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