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復仇

隆冬後的第三場大風訊捲過了縣城古老的城樓。

江淮一帶有句流諺說:頭場風訊不理它,二場風訊不問它,三場風訊凍得人喊親媽!這四九心裡的大風訊就有這麼寒冷法兒。沒遮攔的漠風把塞外的嚴寒掃了過來,連家居暖室裏也都滴水成冰;風訊來時,層層疊疊的彤雲堆擁在天頂,一直壓到四周的天腳去,天是一種朦朧的灰暗,雲低得能打到人頭,天與地之間,祗有尖風銳吼著,寒得直刺進人的骨縫,那彷彿不是風,而是薄刃的流冰;平時流水滔滔的大運河也早就封了凍,流冰疊著流冰凝固後,河面舉著無數尖齒,遠望像野狗發亮的臼牙!

平常熱鬧的縣城,彷彿被嚴寒鎖住了,十里長街,沿河的碼頭,春夏裏漁船麇聚的中洲島,歌弦不輟的花街,慈雲寺市場,東區的娃娃井和西區的紀家樓,全都寂然了,自晨至暮,也難見幾個帶著暖袖,縮著脖頸的行人。尤當黃昏時刻,那真是天昏地暗,彷彿天和地都被抹了一層鍋煙灰,顯得異樣的淒清與慘愁。

無數隻從四鄉冰封野地上趕來的烏鴉,群棲在背風的電桿木上,翅膀捱擦著翅膀,茫無所措的胡亂喧嘈著,你飛我啄爭擠著,彷彿嘈聲能為牠們帶來一絲暖氣。也祗有這種被認為不祥的臭骨的鳥蟲用牠們不疲的喧嘩點綴著這座昏沉欲睡的城市了。

「長街上過隊伍了!」誰把消息帶來,傳進緊閉著的千門萬戶,但反應祗是一片冷冷的沉默。少數人憤憤的罵著,埋怨北洋將軍們不把人當人看。

「寒風虎虎像下刀似的,還把這些吃糧老總們當球踢?!——鹽市這根釘當真戳進了孫傳芳的眼?非在隆冬把它拔脫不可?!」

「想拔鹽市可也沒那麼容易,鴨蛋頭就是個例子!」有人就搭腔說了:「你甭看江防軍外殼兒硬扎,一碰上硬火就開差,這些招募來的兵爺們一向是有糧就吃糧,遇敵就投降,有誰當真肯替孫傳芳賣命?若不信麼,您就瞧著罷!」

但在大多數人的心眼裏卻沒有這樣樂觀法兒,無論如何,這一師加一旅從長江岸邊抽調來的江防軍,是孫傳芳手底的兩張硬牌,人數和氣勢夠懾人的。縣城裏的商戶們雖沒像鹽市那樣揭竿而起,但在暗裏都早有呼應,大批江防軍開上來,誰不替鹽市暗捏一把汗?……在許多虛掩著的門裏,寬邊的銅爐架邊,人們分別麇聚著,憂心忡忡的談論著鹽市所面臨的戰事,看樣子,唯一能使鹽市免劫的,祗有巴望北伐軍早一天北上了。

隊伍穿過沿河的長街,灰蟒般的游向城西的大營去,尖風迫得每個兵勇把頸子縮在高豎的衣領裏,身子前傾著,以便駝負沉重的方角背囊,遠望就像一群駝背,一雙雙登草鞋的腳,因為走得多而急促,冰上踏雪裏踩的,不是磨爛了的凍瘡就是起了流漿泡,走起來歪歪拐拐,哼哼唧唧的,祗有沒命的使兩臂大擺著朝前劃風,埋怨著老天不公,行軍偏遇上大風訊。……

隊伍走過去,屁股上的刺刀鞘跟小飯碗叮噹叮噹的打架,驚得電桿木的那些老鴉大驚小怪的嘈喝起來,這邊也是哇——哇——,那邊也是哇——哇——,夾在隊伍中間的伙伕擔兒吵得更加刺耳,扁擔頭磨著繩索,繩索死咬住扁擔,伙伕每一聳肩,就發出吱唷吱唷的餓鼠的尖叫聲,那聲音也彷彿長了牙,把許多飢餓潮濕的人心也啃出血來了。而鍋底兒打著籮筐,碰碰的,打得人餓火高燒。……隊伍朝西走著,灰色的天,暗色的瓦,流進人眼裏幻化成渺渺茫茫的前途,心裡除了一個怨字,就找不出旁的來了。

「他媽的這座倒楣的鳥城,怎麼盡是這種主凶的臭鳥蟲?衝著人腦門嚎他媽的喪!」隊伍裏有個傢伙說了:「兄弟噯,咱們許是命定要埋在這兒,替人家免費肥田了!……你瞧,熊老鴰兒不是在舉喪了嗎?!」

「你他媽的甭在那兒弔死鬼搽粉——死充面子好吧?!」另一個帶著認命的味道打諢說:「像咱們這號兒肉沒肉油沒油的幾根骨頭架兒,挨槍挺在地上,祗怕狗都不啃,還談得上替人肥田嗎?」

「甭講晦氣話,吐口吐沫就破了!」另一個說:「誰願頂槍子兒,攻鹽市時誰就上前,讓他們剖肚開腸替你放放一肚皮冤氣也好,這口氣悶在活人心裡,真比死還難受!咱們那位塌鼻子老倌(指其師長。)是位不折不扣的馬屁精,大帥拔根卵毛,他也拿當令箭使,……你們算算看,這一路雪窟窿裏塞進去幾個了?!」

一提雪窟窿來,大夥兒不由得勾著頭沉默了。頂風冒雪走長途,紅毒毒的死亡貼在人眉影上,明知那樣,卻又機械的邁動兩腿朝向那兒走,有些瘦弱帶病的,喘咳拉痢的,飢餓加上嚴寒,疲勞加上睏頓,一攻一夾,半途上就摔出列子走了,擔架沒擔架,醫藥沒醫藥,即使有半口游氣,也睜一眼閉一眼拿當死人埋,雪地上打一個窟窿,把人塞進去像朝瓶口塞上一隻軟木塞子,外加幾鍬濕土拍平了就算了事,在一條生長稀疏蘆葦的河堤邊,一次就塞了三個,那樣的行軍,自己的命得由自己凍得麻木了的兩條腿扛著。那種死法遠比頂上槍子兒更為悲慘。

說人是蟲豕罷,其實人還不如蟲豕,蟲豕還有掘穴避寒的機會,而人必得走在路上,尋覓著騎肥馬衣暖裘的官兒們經過時留下的蹄痕,一個黑黑的蹄痕是一座黑黑的命運的深坑,祗許你落在坑底,不許你留下自己的名字,死了一個張德功,自會補進一個張德功,死了一個李得勝,自會補進一個李得勝,沒誰再記住你的臉你的眼眉,你滴血的悲哀和潮濕的嘆息……人算什麼?!

「誰他媽攻下那座山頭,賞大洋一千。」「誰他娘奪取那座鎮市,賞大洋五百!」北洋帥爺一向喜歡這種調調兒,好像千百條命就值那個價錢!可當呵呵叫喊著,踏著遍地人屍時,錢也治不活死去的人心了,血光從兩眼滴落心底,無處不是潮的。城齒旋移著,隊伍在入暮的尖風裏開過去,每個咬著牙的嘴再沒有發出什麼樣的聲音了。

在凍青了臉的方形路燈下面,在街頭偶露的燈火縫中,百足蜈蚣似的腳步邁動著。單從表面上看,北洋的江防軍確是浩浩蕩蕩,有幾分唬人的氣勢,骨子裏的情形,祗有吃糧的北洋老總們知道。

從黃昏到落黑,河堤邊的馬路上一直流淌著灰影幢幢的隊伍,而這些隊伍一點兒不影響上下大閘口中間的花街夜市上的繁華;北洋軍的文武官員們,部份圓滑阿諛的殷商、賭場郎中、場面上打混的爺們,替官匪拉締搭線的,散夥的強盜,專門買賣假古董以投合附屬風雅的新貴吃飯的古董商,善吟幾首歪詩,寫得一筆酸字的拍馬文士,使花街的慈雲寺附近一帶有著畸形的繁榮。這一帶繁榮是靠北洋軍,愈是駐兵多,這兒的交易愈興隆。

「過兵了!」

「過兵了,可不是嗎?大冷天,老總們一放出來,就像鬼門關開鎖,放出一窩爭著托生的小鬼,不來花街來那嘿?!」

慈雲寺兩側,窄窄的石板街曲折延著,古老精緻的建築擠在一起,長廊簷高門斗,重疊的朱漆木架雕著花,兩街面的簷口幾乎吻在一起,中間祗留著一線天光,而這一線天光也是可有可無的,因為差不多每家每戶的門斗兒下都吊著一兩盞日夜點燃的馬燈和各式彩紙燈籠,由於天光太暗照不亮縮在廊影下的長招橫匾,一般都把堂號店號貼在燈籠上,遠遠望過去,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燈籠何止百盞?!匯成一片輕旋緩蕩的燈海,彩色繁複的光暈揉合在一起,蕩出一番撩人的情致。

在這寬長里許的迷宮裡面,寒風和雨雪鑽不進曲折的窄街,微溫的空氣裏,散滿了牛油蠟脂混和的氣息,熏烤食物的濃香,慈雲寺那邊巨鼎裏的檀香味,剛開甕的濃烈的酒味,以及倚著門的姑娘們身上那股劣質脂粉的氣味,不甚調和但卻非常緊湊,帶給人一種飽暖和淫冶的慾望。

這兒有的是廉價的客棧,更廉價的殘花敗柳,脂粉殼兒;有的是寬大的供應點心和熱手巾把兒的賭場,包辦筵席的大酒樓和隨意小酌的小餐館;有的是蘇幫揚幫一等一的,一刻千金的名妓,也有半開門的徐娘半老的黑貨;有時新的字畫店,裱糊店,古玩店和舊貨攤,也有醫卜星相者流當街為人斷定前途;有鴉片煙館,專收私槍私火的交易場,也有各方差來勾心鬥角的包打聽(土語,意指間諜或情報人員。),無論你是老嗜、毒梟、海客、白粉道人,無論你是尋花問柳打茶圍、勾搭婦女弔膀子,無論你是打聽消息或做各種投機買賣,到了花街背後的迷宮裏,什麼全有了!

但有一點不能忘記——你必得先有一隻鼓鼓的錢袋,花街的各行各市都是為肯大把撒錢的來客預備著的。

「過兵了!」

「可不是過兵了,這種大冷的天。若不是發了瘋,那就一準是開過來攻打鹽市的了!」

在迷宮一角的茶樓裏,說書的二馬糊先生反套著一件大毛皮襖,髒兮兮的皮毛全結成了餅兒,頭上戴一頂沒底兒破船似是灰呢銅盆帽兒,咧著粗聲啞氣喉管在那兒說著「七俠五義」,正說到山西雁徐良戲弄小俠艾虎,許多張晃動的人臉被裹在茶盞的熱氣和香菸的白霧裏,並不理會說書的二馬糊賣力嚷叫,祗顧交頭接耳的談論著。有些談著鴨蛋頭兵敗,有些人談著塌鼻子師長的癖好,大都誇張得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