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鋒芒

當關八爺和六合幫一夥弟兄在黑夜的枯林中和朱四判官混殺時,遠遠的淮河岸上的鹽市也正面臨著一場大戰。

鹽市上保鹽抗稅的消息傳到孫傳芳的耳朵裏,一個電報拍過來,下令立即圍剿。孫大帥那個常愛在鴉片煙鋪上發作的狗熊脾氣,發起來是沒道理可講的,電報局子裏半夜三更把電報送進防軍大營,鴨蛋頭團長正喝下一斤老酒,摟著從海京戲院裏接來的花旦睡覺,一聽馬弁喊報告,說是:「孫大帥來了手令!」嚇得他屎滾尿流爬起來,穿著一條粉紅色的女褲,朝手執電報稿的衛士敬禮,然後才平伸雙手,恭恭敬敬的接過電報。

「嗨嗨,鄭師座早就保薦我升獨立旅長!咈!」他眼也沒睜,迷裏迷糊的朝電報稿上吹口氣,敲打著如意算盤說:「我說小菊花,你快起來讓我親熱親熱,老子升了獨立旅長,你他媽也照章升級了!……大帥他早就誇讚過我帶兵獨得一個穩字,這回可夠提拔我的啦!」

「提拔你?我說我的爺,這可不是時候呀?」那個花旦小菊花在房裏嗲聲嗲氣的說:「若在承平時刻提拔你,我也好跟你享享福,平時不提拔,等到跟南邊革命黨開戰才提拔,你一升了獨立旅長呀,嗨,準調到浙東前線跟革命黨去拚死去,依我看,不升這個官倒也罷了!」

「這這這,這是什麼話?」鴨蛋頭團長一聽見革命黨三個字,就禁不住有摸腦袋的習慣,總下意識的摸摸頭還連不連在頸子上?自己雖沒上過火線,沒看見南軍像什麼樣兒?但在鴉片榻上,花天酒地的宴會上,卻也聽了不少關於革命軍的事情;什麼炮轟惠州城,一團兵打垮飛將軍林虎,一個團打到最後,還剩下團長和號兵時,團長吩咐響號,號兵報告說:「吹退卻號嗎?」團長說:「革命軍沒有退卻這回事,快替我響號——衝鋒!」……真的嗎?講的人就是林虎的散部改投孫大帥的,在廣東吃過苦頭,一談起革命黨就有談虎色變之感,總是假不了的了。

「我說,小菊花,你說話總得討個吉利,你提革命黨那撈什子幹啥來?」鴨蛋頭團長忽然又拍著腿,咧著嘴笑說:「他奶奶個龜孫兒的,……你以為大帥他會調我上前線?我他媽祗是一隻看家狗,天生不是慣於征戰的將軍,那些上前方,布火線的將軍修的是一個『狠』字,我這個『穩』字型大小的人物,祗該當防軍司令,嘿嘿嘿,防……軍……司……令,真是他媽紅運當頭,潤心潤肺。」

小菊花在房裏翻了個身,雙手支著腮幫兒,伏在枕上說:「人嘴兩塊皮,說話有統移,前天你明明說你帶兵獨得一個狠字,聽說上火線,馬上又變成一個穩字了,我的爺,你到底是狠呀?還是穩呀?!」

鴨蛋頭團長把電報稿抱在懷裏,伸著頸子打了一串又酸又臭的酒呃;迷糊中聽了小菊花的話,竟觸動靈感,發起議論來說:「你這個小娘們懂得啥。狠和穩那得看用在什麼地方?呃,哺,……比方說帶兵打仗,當然講穩,我他媽這個團長,就靠穩字得來的。想當年,我帶著兵跟皖軍開……開火,皖軍猛衝猛打,我關照弟兄甭理會,雙手替我抱著要命的腦袋瓜,翹著屁股讓他打,我他媽叫出一句口號是——屁股帶點傷,又吃肉又喝湯。……等皖軍三陣排槍朝天上放過,我算準他們每人三發子彈放完了,就吩咐弟兄們拍拍屁股抬起頭來,等皖軍退卻號一響,咱們就響號衝鋒,結果皖軍吃了敗仗,咱們一樣是每人三發子彈,卻有先放後放之分,呃呃,哺,先放為輸,後放為贏,這可不是穩嗎?……咱們放槍也朝天上放,三排槍沒打死一條牛,這是做人做得穩,後來蘇皖聯了盟。皖軍那個隊長還請我喝頓老酒呢?!」

「好,」小菊花格格的笑著說:「那麼狠字該用在那兒,才算用對了地方呢?」

「嘿嘿,有意思,你他媽半夜三更的,竟考起我來了?!……嗯,嗯?這狠麼,比方說:抓逃勇要狠,你不抓一個斃一個,我敢說我這團人不用三個月準他媽跑光,連馬弁,勤務兵全跑光,嗯,嗯?抓差拉夫也得狠,熊老百姓一個個皮條得很,你若不橫眉豎眼擺出閻王相來,他們決不會聽你。還還還……還有,嗯,像吃酒、打牌、搞女人這三狠,也是他媽少不了的,我要狠不出花樣,狠不出名堂來,我就不配幹他媽這一團之長!」

「算啦罷,你甭在那兒醉言醉語了,」小菊花笑罵著說:「你這老鴨蛋頭總是言過其實的馬稷。」

「你甭笑話我,」鴨蛋頭眯著眼說:「前兩狠狠不到你頭上,由得你說風涼話,這後一狠麼?嘿嘿嘿,等我喝了醒酒湯,看了陞官電,錦上添花起來,你就曉得我的狠勁有多厲害了!」

他忽然平伸兩腿,挺著身子在椅背上打了一個又長又怪的哈欠,朝站在一邊咬著舌頭暗笑的馬弁說:「醒酒湯,熱手巾把兒,快快!他媽個巴子快把文書官叫醒,唸電報給我聽。老子升了獨立旅長,雞犬升天,每人全都賞你媽的一級,快去快去!」

馬弁走後,鴨蛋頭團長又轉朝房裏的小菊花說:「別睡了,快登上鞋,坐到我腿上來聽聽唸電報。」

「鞋倒在這兒,我的爺,」小菊花叫說:「你黃湯灌多了?你竟穿走了我的褲子?!」

「不關係,不關係,我錯穿了你的,你難道就不能穿我的?……穿褲出房,女人之常,」鴨蛋頭團長搖頭晃腦說:「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你不通兵法,呃呃,無怪乎你祗配唱戲,不能帶兵了。」

熱手巾把兒替鴨蛋頭團長眼角上粘糊糊的眼屎打掃乾淨了,一碗醒酒湯喝在肚子裏,卻把鴨蛋頭團長喝得清醒到迷糊的程度了。半夜三更的,熱被窩不睡,坐在這兒幹啥來?馬燈亮得發青,四個站大崗衛兵來回走動著,副官、馬弁,文書官全他媽像木頭段兒似的站在面前,算是幹啥來?!

「你們有啥事要報告的?」

「您要我們來的,」文書官看樣子也差一碗醒酒湯,揉眼報告說:「有啥事,團座您該曉得?」

「你看我這人罷,真他媽的糊塗透頂了!」鴨蛋頭團長說:「陞官電報捏在手裏,竟忘記找你們來幹啥的了!……醒酒湯還帶迷魂的,嘿嘿……咦,不對勁,我說副官,你下午說鹽市怎麼著?想造反?……你是否跟大帥拍了電報?」

「跟團長回,電報是您交代拍發的,」副官哈著腰,踅過來說:「但凡您吩咐下來的事,沒一宗不是十萬火急趕著辦的,電報當時就拍發了。」

「你他媽簡直一百廿個渾蛋!你……你……你……槍斃還得另加一番!」鴨蛋頭團長氣得渾身抖索著,翻眼罵說:「我不是跟你這渾蟲三番五次交代過,我手裏拿著酒瓶的時刻,說話你拿當放屁聽,誰叫你自作聰明,發那通奪命的電報來著?」

「報告團長,您……您當時手裏抓的祗是酒杯,並不是酒瓶?」

「好,你強辯!來人,把他給拖出去……」

「算了算了,你走你的,」小菊花套著一條黃呢馬褲,過來調停說:「團長他喝醉了酒,神經兮兮,說話也都是不能算數的。……團長要升旅長,藉機會亮亮他的官威,等明天,他非但不喊斃人,也不定還請諸位喝杯酒呢?我說對吧?」

鴨蛋頭團長心裡一團火,禁不得小菊花三言兩語就潑熄了,腦袋一縮,兩肩一聳,眯眼笑說:「對,真對,你這張小嘴說起吉利話來可真逗人喜歡,奶奶的,我他媽說不斃就不斃了,省下一顆子彈算了。……那文書官,你過來,把電報唸給我聽聽。……熱手巾把兒,他媽特個巴子的,快些。」

文書官一接過電報,沒開封就知裏頭有著不尋常的事兒了,——大帥不會把人事升遷看得那麼重法,半夜三更拍來十萬火急的電報,可憐扁擔長一字也識不得的鴨蛋頭,一意想過陞官的癮頭,迷了心竅,自己把電報一唸出來,祗怕他那張眉笑眼開的圓臉馬上就要變成長的了。管它呢,公事公辦,伸手把電報封套扯開,掏出電報朗聲照唸起來……

鴨蛋頭團長帶著一臉春風得意的樣子,嗨嗨的,把小菊花攬在膝頭上,另一隻手端著茶盞,幾乎豎起耳朵來聽著。今夜晚真他媽非比尋常,眼前彷彿處處洋溢著喜氣似的,連左右這幾張人臉,一個個也都看得順眼。團長跟旅長雖說祗他媽一級之差,味兒可就完全不同了;操大甩兒當師長,兩眼總像饞貓餓狗似的盯著底下,地方上捐上稅,他總收總發一把攬,先來個三下五除二送進公館,錢到團裏,祗剩他娘幾點油花兒了。獨立旅,獨立旅,好就好在獨立上,弄塊地盤駐起防來,閉上眼也就是個小皇帝,碰到肥地方,三下五除二……數目不小,嗯,單就吃空缺來講,也就可觀又可觀了……

「……該團長率部留守後方,負安靖地方重責——」文書官捲著舌頭唸到這兒,臉色有些不大對勁兒,捏著電報稿的雙手有些抖索,額頭也沁出汗來。

而鴨蛋頭團長聽著這兩句話,更顯得精神起來。可惜大帥他不在這兒,要是在,自己真該扒下身跟他多磕幾個響頭。大帥到底是行伍出身,懂得底下人的苦處,這兩句話使人十萬八千根毛孔根根都覺得受用。……負安靖地方重責,……真他媽極為過癮,使人好像抽足鴉片一樣的振奮,……接下去,自該是「勞苦功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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