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猝襲

第七頂亮轎在鑼鼓聲裏演出特技,主槓手一聲呼哨兒,廿四個抬轎人使雙手把轎槓高高舉在頭頂上,狂奔著拐了三個險彎,轎身緊緊擦著紅漆木桿閃過去,轎槓兒從左肩換至右肩,從右肩又換回左肩;這一著兒功夫全靠一個三字訣:快!狠!準!要不然,連人帶轎都會摔到桿外去了。

在人群發出的轟雷般的采聲裏,萬菡英樂得使雙手攥緊椅背,朝她身旁的保爺說:「噯,保哥,沙河口的抬轎手,雖都是些新手,我看也夠賣勁的了!」

「可惜人家關八爺沒喝采。」保爺取笑說:「五妹妹,你這可是老王賣瓜,自賣自誇。」遂即轉朝關八爺說:「八爺,您沒見這頂五鳳轎?論裝點,是七台亮轎裏頂尖兒的;論抬轎手的功夫,也夠一等一了罷。」

「噢,噢,」關八爺從怔忡裏醒轉來,歉然的笑笑說:「真是抱歉,保爺。我這正在想著,要是朱四判官混在人窩兒裏,我很想曉得萬家樓是怎麼對付他?……我自打答允替六合幫領腿子走西道,我就留神四判官的手法了。」

「萬家樓的事,不用八爺您這做客的費心,」一旁的小牯爺說:「您看,我空著兩手,連傢伙全沒帶在身上,我若擔心四判官會來,我就不至於這樣放心了!」

「業爺,業爺,我跟您說句話……」

那邊人叢裏擠上來一個漢子,手拎一把錫酒壺,急急匆匆上得階台,招起手掌就著業爺的耳眼子咕噥了幾句話,業爺臉朝下一沉說:「甭大驚小怪了,大板牙,先替他旱鴨子浮水給吊在二樑上,狠抽它一頓籐條,等完了會再說罷。」

「慢點兒,大板牙!」小牯爺說:「你捉著什麼了?」

「替四判官臥底的傢伙,」大板牙笑嘻嘻的伸著腦袋,一付大門牙朝上撩著:「那傢伙連亮轎怎麼個賽法全不懂,一開口就露出馬腳來了!我請他連壺帶酒吃了兩壺,直到如今他還沒醒酒呢!」

「甭以為四判官豎狼牙樁,揚言要捲萬家樓全是虛張聲勢,保爺,你該明白這個。」關八爺說:「您不記得去年元宵節,四判官捲掉柴家堡嗎?」

「我清楚。」保爺說。

在座有好些人聽講過,朱四判官趁著上元節,柴家堡舉行燈會時闖進去的;柴家堡仗著槍枝多,人手足,也是大敞著四面柵門竟夜賽花燈;槍一響,柴家的族主柴進隆就叫撂倒了;人群一哄一亂,槍隊集不起來,等槍隊集起一小簇兒人,又缺人調度,直著喉嚨大喊殺賊,朝天瞎放一陣空槍。——那好像放龍鞭歡送四判官沒兩樣,柴家堡的金銀細軟,叫四判官放出去四牛車。

「我清楚,」保爺重上一句說:「萬家樓不像柴家堡,我知四判官是隻又刁又滑的老鼠,我這回行賽會,正是張開籠口,趁機會夾住他的鼻尖。」

關八爺凝望著腳下的大廣場,場心正行著奔轎的各頂亮轎和滾動的人群,他的兩道濃眉緊蹙著,彷彿有一種推不開的陰影,黑鳥般的棲落在他的臉上搧著翼子。不錯,保爺在某些地方,確有些像當年萬金標老爺子那種雄風豪氣,可也有些年輕人浮誇味兒;就算萬家樓事先有準備罷,也未免把四判官估量得太輕了。依朱四判官那種計算,他若沒訂妥破你陷阱的法兒,他決不至於冒險朝裏闖,他闖柴家堡,是先踩清了柴家堡無備,才敢明火執仗朝外豁的;你萬家樓一舉一動,決瞞不過躲在暗裏的朱四判官的眼;甭看眼前熱熱鬧鬧的,祗消一眨眼功夫,說變可就會變下來啦。當真如小牯爺說的,不用做客的費心,那倒好了……

「我說八爺,您真的請放心,」保爺半邊身斜靠在太師椅把兒上,手掌支著腮,露出一截雪白的內袖,閒閒的說:「四判官要是聰明人,就不致於像李士坤那樣,捲萬家樓祗為替他自己弄口棺材……除掉咱們家牯爺那支槍隊設伏野蘆蕩之外,我手上還預先集有三百來桿槍銃,除了南門……其餘各處全有人把著。」

關八爺也側過身子,苦笑說:「保爺,在此地,誰不知萬家樓是隻鐵桶?我一點兒也不擔心四判官硬砸桶殼兒,祗怕他認準桶底鑽出個窟窿,甭瞧祗是個小窟窿,桶可就不成桶了!……會上這麼多人,一出了事,您那些槍火朝哪兒潑?他四判官混在人窩裏拔槍,您總不能朝人頭上回槍潑他?!人堆成了他的擋箭牌,事兒就難辦了!」

倆人正說著話,就看見東面老二房的那條街有一片紅光沖起,描出一排參差的脊頂;人群裏有人大喊說:「東大街起火了!」不知是誰跑過來叫小牯爺,說是起火的地方正是老二房穀倉左近的輾房,若不趕急推水龍(水龍為老式救火器。),穀倉祗怕保不住。

「這把火起得太突兀,」業爺說:「祗怕是四判官嗾使他手下縱火,趁亂好行事。大板牙適才抓著個臥底的,待我先去盤問盤問。」

「我得先去著人救火,不能讓火勢延到穀倉。」小牯爺說:「這邊我看祗有留給你收拾了,世保。」

瞧見東大街一起火,廣場人群像一鍋沸粥似的朝四面滾動起來,七台亮轎、七班鑼鼓和一些花鼓會上的人倒很沉著,大鬍子牛恩一聲吆喝,那七檯轎便退至樓前的石級下面,展成一把扇子形,每人在轎下的暗盒裏摸出匣槍、鴨嘴銃和攮子;保爺身後的鐵門打開了,萬梁過來催說:「保爺,您跟關八爺和這幫掌腿子的老哥們先進屋罷,樓下的四十桿快槍全頂上火在那兒等著四判官哪!」

「咱們這倒甭忙,」保爺說:「老二房的槍隊拉出去了,小牯爺去張羅水龍救火,他跟他身邊那伙人全都沒帶槍;你立即打樓上撥出廿桿槍,領著巡街去,遇上事,也好幫著小牯爺一把。如今除了東街起火,還沒見四判官影子呢,咱們可不能心慌意亂,自亂了陣勢。」

儘管保爺沉得住氣,賽會場四面的人群卻亂得一塌糊塗,火勢蔓延得很快,把半邊天的灰雲全映紅了;房屋的黑影在人眉眼上搖晃著,老遠全聽得見乒乒乓乓的炸瓦聲,火舌跟著衝了上來,捲在濃煙裏的大陣火花朝南面飄散,裹在黑夜當中的一角天地全現出奇異的慘紅,人群在擁擠中跌撞著,撞倒了扛著高桿的,燈籠跌落在人身上,有一個女人的脊背上背著一把火,惶惶驚叫著朝樓前飛奔,匍倒在亮轎前面不遠的地方。

一梭匣槍子彈不知從哪兒潑過來,叭叭叭叭掠過人頭頂,打在高樓的石牆上,有一個護從保爺的漢子中了彈,匍倒在保爺坐過的太師椅背上。手拎著匣槍的珍爺嚇得躲到椅子後面去了。六合幫裏開頭腳的雷一炮搶下石級,翻過那脊背著火的女人,橫拖著她,背上的火叫拖滅了,卻留下一條長長的黑印。

「伏下身來!伏下身來!」關八爺說。

祗有保爺一隻手掂著自來得,另一隻手拎著皮袍叉兒,還站在高高的平台上找那發槍的人呢。無論如何,關八爺是說對了,儘管萬家樓事先有準備,出了事卻祗有大睜兩眼挨打的份兒,高樓上下,長短槍銃百十來支,面對著人群,沒有一支槍能發火,這才叫窩心呢!一處槍響,四處槍響,不用說,四判官硬在萬家樓行賽會的頭一晚上捲進來了,街上的匣槍聲很密,朝外湧散的人群像潮水撞上巨石,反而倒灌進廣場來了。

「伏下身來,保爺!」關八爺話沒說完,又一排匣槍掃過,保爺扔開槍,回手捂著胸口,跌撞了兩步。跌翻了一把太師椅,人就那麼栽在石級上。

「保爺中槍了!」誰說。一個女娃失聲尖叫著撲在保爺身上,那是珍爺的妹妹萬菡英。關八爺滾身過來托住保爺時,三排槍彈擊滅了石牆上的一支火把;保爺那隻捂著前胸的手緩緩的鬆開,血泉朝上噴湧,染在他紫緞團花襖面上。

「他怎樣?」萬菡英哭問說。

「他……完……了!」關八爺咬著牙說。

槍聲在四面響著,萬家樓的槍隊眼看那些土匪在人群裏橫衝直闖,沒有一處還得上槍的。土匪究竟來了多少?沒人曉得;四判官人在哪兒?沒人曉得,所有萬家樓槍隊上的人全像戴上驢眼罩兒一樣,在四判官的鞭子下面打轉。四判官祗用六七支匣槍,就圍住廣場前保爺和珍爺領著的這百十來支槍,兩梭火潑下來,先把保爺放倒在平台上,餘下一個優柔寡斷的珍爺更沒門兒了。

「我說八爺……世保他這一倒下來,可叫我怎麼辦?」珍爺抖索著說:「您聽四面槍響成這個樣兒!我能把槍隊縮在這兒,恁四判官把幾條街捲空了走?!」

紅毒毒的火光抖動著遍地人影,好些被踏扁了的燈籠仍冒著青煙;經過一陣混亂,看賽會的人群也已經散去了八成,留有一些散不去的,全縮在矮石牆邊的街口的長廊下面;黑裏傳來一陣陣擂門打戶的聲音。廣場正對面橫一道嵌有彎瓦如意的白粉長牆,長牆那邊就是保爺家的宅子,人在高處,越過長牆的牆頭,望得見保爺家大顯門的門樓,門樓下面兩盞大垂燈仍然亮著,照得清一塊水磨方磚地面和顯門兩邊的石獅子頭。

「這座樓還得要守著,」關八爺說,「這兒地勢高,控得住四邊的瓦面。帶短槍的用不著窩在這兒;煩牛恩老哥領著,去跟西邊的業爺匯合。四判官差來臥底的傢伙,我料定他們必先搶馬棚,他們斷韁放馬,使萬家樓拉不出追兵,這是四判官的一著老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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