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萬家樓

沒走過四十里野蘆蕩,沒進過萬家樓的人,怎麼也不會相信萬家樓有這等威武煊赫的氣勢,像海市蜃樓一般的升起,遮擋住一野浩浩的風沙。

萬家樓這座人煙茂密花團錦簇的集鎮,建在野蘆蕩三里的大平樑上(註:平頂的高地。),六條大街十八條小巷星羅棋布的織成一面蛛網,蛛網當中是座大廣場,廣場心矗立著那座象徵著萬家這族人遠祖榮光的石砌高樓。

這座高樓是萬家宗祠的入口,兩邊連接著青磚翼牆。穿經廣場,爬上廿四級的麻石台階,經過甬道般的樓心的拱門,正對著萬家宗祠祀奉祖先的一排五間正殿,樓高三丈六尺,共分三層,建築的形式刻意摹仿著古代城樓的模樣;樓身全是以灰麻石疊砌而成,中層朝外探開七尺寬的小飛簷,頂上是鐘樓,樓頂高聳,屋面一式嵌著碧色的琉璃瓦,斜斜飛起的四面簷角,全吊有古老的銅製風鈴。

倘若遇上秋高氣爽的季節,過路的客旅們能夠在十里外望得見那座高樓的尖頂,墨沉沉的輪廓凸出在浮臥的長卷白雲上;繞著那座聳立的高樓,是一片參差的瓦脊,層層疊起,一層比一層高,彷彿疊羅漢一樣。這些古老的家業,全是在萬家二世祖先七弟兄手上建造起來的,十六斤一塊的巨大青磚,祗有明代的磚窯才能燒得出來;長房萬老爺子萬金標的宅子,座落在萬家樓對面的十字街口,其餘六房頭,每房各佔一條大街,各房僱用的長工,短工,分租附近田地的佃戶,以及來此行商的外姓人,總有七八百戶人家,使這塊大平樑上的集鎮撐得起西北角一塊荒天。

也正因萬家這一族赫赫的財勢,所以多少年來一直被黑道上的人覬覦著,在江湖上輾轉的傳說裡面,萬家的錢財是不可以數計的,說萬家樓上的正梁是黃銅鑄成的,梁中密封著萬家的傳家之寶,——兩顆乳鴿大的夜明珠;說萬家七房頭,每房的正屋四角,都埋著鎮宅的財寶,兩隻荷花缸兩隻荷花缸那麼樣一對一對的倒扣著,使糯米汁膠石灰嵌得嚴嚴的,缸裏全是些金塊子,銀錠子,紅紅的瑪瑙,白白的珍珠;說萬家的底財(大意指埋藏在地下的財寶。)要是化成銀洋撒出來,能使四十里蘆葦蕩落三天的銀雨。

誰當真見過來?!誰也沒眼見過,就連年歲輕輩份高,繼萬金標老爺子當了族長的萬世保,也覺得這些傳說未免過份誇張,荒緲得有些離了譜了。其實那些傳說倒不是毫無因由,單就人人能看得見的,萬家樓在此地各縣中確是沒人能比。萬家七房族的田地,能掛得出十來塊千頃牌子,百里之內,無處沒有萬家的田莊。萬家的倉糧,在前朝放過此地十八縣的大賬,萬家的騾馬牲畜總有好幾千匹,這些全是假不了的。

怕祗有萬家樓大門兩邊白梵石的守門獅子知道,就為了萬家一族赫赫的錢財,使萬家樓在這幾百年間經歷過多少憂患,多少滄桑。

同治年間,此地大股悍匪總瓢把子鐵頭李士坤,嘯聚了一千多嘍囉撲打過萬家樓,雙方相持十來天,土匪數次撞進外線圩崗子,縱火燒掉老二房那條街,結果仍叫擋了回去,並沒摸得著萬家樓一塊石頭;土匪依仗著人多勢眾,改在大白天撲圩子,總飄把子李士坤頭纏大紅巾,光敞著大襖,舞動兩把單刀領頭衝,他手下的那些徒眾全都光著上身,紅巾紮額,一邊朝上湧,一邊發出驚天動地的怪吼。

李士坤原以為攤開這種陣勢,不用真衝,也該嚇裂萬家人的心膽,財主人家麼,護著錢財抗拒小股毛賊倒是常事,如今大陣犯的來,萬家若是聰明懂事的,當真會顧錢不顧命?!……當時萬家守圩子的也祗三百來人,七尊子母大炮,還不及土匪一半多。

李士坤衝至圩口的木柵門前,停住身子朝圩裏開出盤子:「一萬二千兩銀子,祗要萬家樓九牛身上拔下一毛,銀子抬出來就收兵。」萬家樓答得妙,說是祗願花一千二百兩銀子,算是替李頭兒跟他手下人收屍。

李士坤一聽氣炸了心肺,揮動兩把亮霍霍的單刀嚷著爬圩子,捲進去,祗要遇上姓萬的,不論他是三尺童男二尺童女,一律開刀。話剛說完,圩上的子母炮響了,大蓬的鐵沙鐵蓮子跟鐵三角,硬朝鐵頭李士坤的腦殼上灑,彷彿要試試他那號稱的鐵頭是真是假?!可惜李士坤的腦瓜子不肯爭氣,叫轟成血肉模糊的爛西瓜。

人無頭必死,鳥無頭必散;土匪散走後,萬家樓果真替土匪收屍落葬,連超度亡魂在內,硬是花掉一千二百兩銀子。那一回,若說對萬家樓有什麼傷損處,就是把老二房那一房族扯得寒傖些罷了。

儘管白梵石的守門獅子不會講話,這類古老淒怖的故事,還是一代又一代的傳講下來,刻在萬家後輩族人的心上。

鐵頭李士坤之後,也有過幾次,各股土匪為重利所誘,聯起膀子來犯過萬家樓,可惜連外線圩子也沒撲進來過,臨退時,多多少少總要留下幾個憨皮賴臉的屍首,彷彿苦一輩子,不睡睡萬家的棺材不甘心似的。——從李士坤那回之後,萬家樓好像有了個不成文的例子,替土匪收棺不用薄皮材,一概用晉木的圓心十八段。

經過這些事件,黑道上這才睜眼認清了,除非誰嫌腦袋放在脖子上礙事,要不然,活一天就甭動萬家樓的主意。足足也有幾十年,沒聽說土字型大小兒敢動萬家樓的點兒。尤獨在萬金標萬老爺子手上,萬家樓的聲勢不單鎮住了黑道上的人,更連北洋的那些將軍帥爺們也不買賬了。凡在萬家地面上,稅由萬家自家收,田糧由各房族照繳到萬老爺子手上,萬老爺子單為這些,設了個賬房。

「哪處有荒年,哪處有災情,你們官裏發信來,我們萬家派人出去,直接放賑;姓萬的不會貪圖這筆錢糧。」萬老爺就衝著縣官說過:「如今這些將軍帥爺,誰夠得上是正經主兒?今兒生張,明兒熟魏,走馬燈似的轉;咱們萬家樓錢糧祗有一筆,該交給誰?……錢糧到了他們手,不是買槍就是販土(指鴉片煙土),他們忍心擾民害民,我可忍不下心。我說話,就算數,誰不服,拉他人馬下來對對陣好了,祗怕我膀子一舉,人槍一樣幾千條。」

不錯,有清一代,萬家沒人得過功名,莫說文武舉,連秀才的方巾也沒人戴過一頂。萬家沒入仕,並不能就笑萬家是些土財主,萬家樓前那三根旗杆是前朝道光、咸豐、同治年代欽賜的,滿朝那些主子們,想拿這個來攏絡萬家樓,明是酬庸萬家樓殺匪賑災之功,實是想藉此多收些糧賦。

三根旗杆和一方御筆親題的「積善之家」的匾額,買不了萬家這族人一向以明臣後代自居的氣節,萬家不是重視錢財的肉頭財主,萬家是明代武將之後,後輩子孫們多半帶些江湖人物的野氣和豪情。

朱四判官在北地黑道上,確是個又悍又辣的傢伙,闖道兒還不上十年,北地三大股旱匪就叫他軟吃硬扒並掉了兩股半,如今手底下少說握有二百多雜牌槍,廿多匹馬,也曾捲過蕩北的柴家堡,鄭家圩,七星灘一些大戶;但在萬世保保爺的眼裏,四判官還夠不上是一粒沙子。至少,四判官手底下這點兒人槍,跟當年鐵頭李士坤比較起來,還不配替人家吊裹兒的,而萬家樓的實力,不知比當年的單刀火銃子母炮強了多少。

「祗要他四判官有這份興致,」保爺當族裏有人把四判官立在萬家樓北圩門外的狼牙樁拔來之後,淡淡的笑著說:「咱們也該陪他玩玩槍了……」

火把在暗夜裏燒著,把萬家樓前的廣場子燒成黯紅的了。那座威武沉默的高樓,在白天看來有些蒼涼衰老,在今夜的火光中,又彷彿恢復了往日那種雄視荒野的英姿。有一列兒臂粗的火把插在那座高樓的石牆間凸出的鐵架上,活生生抖動的蛇舌上捲騰著黑色的油煙,高樓的樓影一忽兒沉黯,一忽兒明亮,就彷彿浴在閃電中一樣;那蒙滿苔跡的琉璃瓦脊,叢生著密密的一尺多高的瓦松;那飛起的簷角下交叉重疊的雕花漆柱,都跟遙遠的時空綰連在一起,塗上了一層朦朧的神秘的顏彩。

而那些挨挨擦擦湧向廣場來的人群,全都沉迷在地面上賽會的光景裏了。朱四判官要捲萬家樓?一群螞蟻要夢想抬大象呢?呸!也讓他那個土角裏沒開過眼的蛤蟆來瞧瞧萬家樓各房族出的會罷。在往常,賽會也是常有的,那些賽會不外是為了迎春、神日或者是祭祠,這一回,卻是保爺、小牯爺和珍爺出的主意——為了朱四判官放言要捲萬家樓,萬家樓就大敞著四面圩門,熱鬧一番給那些土匪瞧瞧,萬家沒把那伙毛人放在眼上。

十四夜晚,陰雲沒褪盡,欲滿沒滿的月亮常在雲後走,投落下一些暈糊糊的幽光,禁不住滿街的燈籠火把一照,那點兒淡淡薄薄的光倒是可有可無了;賽會出會前,各房的燈隊先拉了出來,一些扁大的紅綠燈籠,方匣燈,帶罩的頭號馬燈,挑在高竿上,一路成行的散在大街兩面,竿頭高過房簷,燈火不斷的搖曳著,光暈潑上人群的肩和臉,放眼朝遠看去,簡直就像是繁星。

燈隊各處散開之後,一簇兒開道的馬隊擁著萬家樓年輕的族主保爺和他的兄弟業爺出現了。

保爺是個瀟灑人物,不單萬家樓知名,走南到北,各處城鄉也沒有不知道的。在萬家樓這族人裏,拖鬍子老頭不是沒有,偏偏論起輩份來,幾個老長輩全是年輕人;保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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