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失去的城市 第四十三章

奧布斯並不知道他現在身在何處,不過他也意識到這是他最不需要關心的問題。

他應該關心的,是他此刻正被綁在一間陰暗房間里的椅子上,除了固定在牆上的油燈跳動的橘黃色燈光外,他面前正站著三名懲戒者,皮笑肉不笑地盯著他,正準備開始他們的工作。

哈迪走上前去。他戴上黑色的皮手套,接著從他的外衣口袋裡摸出一對銅質的指虎,套在了他的手指上。就在哈迪走向奧布斯,並將他戴著手套的手放到警察臉上,就像雕塑家測試黏土塑形時黏稠度的時候,另外兩個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雙雙後退進屋中的暗處。

接著他後退了一步,擺出職業拳擊手的姿勢,奧布斯認為此時沒準閉上眼睛是個好主意,他也這麼做了,真是有趣,因為他總是發現,在他離開家人的時候,要在腦海中描繪出他們的模樣總是很難;這是他一直以來都希望做到的一件事——希望他們陪在自己左右。但他們此時卻浮現在了他的腦海,就在攻擊開始落在他身上的時候,他緊緊抓住了他們浮現在他腦海中的完美畫面。至少在他將被人毆打之前,他看到了他們。

謝謝上帝給他這些許憐憫。

庫普麗特頭痛欲裂地醒來,眯眼看到自己正身處一間灰暗的倉庫里:這裡空曠、寬大,只有澆打著天花板的落雨聲響和鳥兒們在屋椽上築巢的響動。生鏽的樓梯延伸至她頭頂一座老舊的桶架。

她被人用不同尋常的方式制住了。她正坐在一張長木桌的一頭,儘管她看起來就像一位正在等候晚餐的尊貴客人——撇開這項事實不說,你也不會試圖捆綁你尊貴的客人。她的椅子正好被推到了桌子下方。她看不到自己的腳但能感到它們被綁在了椅子腿上。同時,她的手被皮條牢牢捆住,擺在了她前方,平放在桌面上。他們將她的姿勢擺放得彷彿她正要做指甲修剪。

從某種意義上說,她是正要接受指甲修剪。在離她手指幾英寸、故意讓她看得到的地方,擺著一對鉗子,這種生鏽的鉗子是專門用來拔指甲的。

她很懂這種刑罰方式。疼痛會層層累積。顯然之前曾有位刺客在崩潰之前撐到了第五個指甲。

目前為止,她所知道的是倉庫里三個棕衣人盯著她。當其中的一個人查看她的袖劍時,她咬緊了牙齒,如果這世上有哪件事會讓她憤怒——不是被捕,不是將袖劍從她身邊奪走,也不是被一群棕衣人嗤笑著告訴她,阿賈伊被像條狗一樣在街上被宰了,而是她的袖劍被一群白痴擺弄。他們也拿了阿賈伊的袖劍。另一個聖殿走狗站在桌子另一頭,將它拿了過來。

「這把卡住了。」他告訴他的同夥,他們頓時哄堂大笑。

但那是你不會用,你們這些蠢貨,庫普麗特暗暗想道。除非你們能用手腕將它滑出來,並且能精確地模仿阿賈伊,或是其他能夠使用這個保險開關的人的動作,運用好肌肉和肌腱,不然老實說你們下半輩子都會浪費在找那個保險開關上,而且還找不到。

棕衣人的頭目將注意力從同夥身上轉向了庫普麗特。「這是每個刺客的標準配備。」棕衣人首領的聲音越過他的肩膀,隨著他朝庫普麗特走近而傳來。在他身後的兩個走狗厭煩了擺弄袖劍,隨手將它們扔到了桌子上,她想要查看一下它們的狀況,確認它們的位置,卻無力做到。

她正在想著保險開關的事。

「喔,喔,她醒了。」審問者咧嘴笑道。「看樣子是時候開始了。」

他拿起鉗子,但接著佯裝改變主意,又將它們哐啷一聲丟回了桌子上。「沒準我用不上這些東西,」他幾乎是自言自語道,「我的意思是,我要審問的這個並沒那麼難搞。」

「三年前是你殺了賈亞迪普·米爾,還是他被流放到了倫敦?」這是個很直接的問題。

他盯著她,但若他希望從她那裡得到任何回應,那麼她就沒法讓他滿意了。他繼續說道。「你看,小美人兒,我們在倫敦有個同事,他是個曾在印度待過一段時間的英軍軍官,他對賈亞迪普·米爾的大名如雷貫耳,不過現在他在倫敦遇到了個更了不起的印度男孩,隨之而來的另一件事是,他想要知道會不會這兩人根本就是同一個人。對此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她什麼也沒說,不過當他走到一邊去拿鉗子時,她正好能越過他的身體,看到並確定袖劍的位置。眼下她需要確定桌子的穩定性,並且她需要假裝自己無助、憤怒,用力掙扎像是試圖掙脫逃跑一般。那人投來好笑的一眼,但她卻立刻弄明白了她需要的信息:這桌子並沒固定在地板上,但是它很沉,沉到她幾乎沒法自己弄翻它。她需要幫手。

不過若是她弄翻了它,接著她說不定就能拿到其中一把袖劍。

「水。」她輕輕說了一句。

「不好意思。」審問者說道。他正在把玩手中的鉗子,一臉深情地看著它們。「你說什麼?」

她假裝自己口渴到言語不利索。「水……」

他已經近到能拔掉她的牙齒了嗎?她有兩個機會這麼做,這是其中之一。但如果她失手的話……

不。最好等一等,最好試著讓他產生一種虛假的安全感。

接著,像是費了好大的勁,她才用審問者足以聽清的音量說出了「水」這個單詞,然後他笑容滿面地走了出去。

「啊,我想這就是你說的。」他指了指片刻過後去而復返的一個人,他拿來一個大陶杯,然後放在了桌上。

她咧著嘴試著去夠那個杯子,之後給了他一抹魅力十足的笑,對方笑著拿起杯子放到她嘴邊,興奮地想著這個美麗的女人已經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她是如此無助,以至於連喝口水都需要幫忙。噢,不知道他會有多享受接下來將發生的事情。審問者是個熱衷於他的工作的人。

他精於此道,他是個專家,擅長帶來……

痛苦。

他的胳膊上傳來一陣劇痛。她用牙齒死死咬住了他的手,而且她不只是在咬他,她在吃他。噢,我的上帝,她在活生生地吃他。

他凄厲地叫喊起來。陶杯應聲落地,卻沒有碎開。庫普麗特將她的牙死死嵌進審問者手裡,在嘗到汗水和泥土味的同時,她的脖子也被掐住了,她用盡全力讓他痛不欲生,並且用上了她所有的力氣將他拉了過來。這時她也將所坐的椅子踢得歪向一邊,將她全部身體的重量都放在了她的前臂上,準備用以重擊審問者的腿部,讓他失去平衡並加快他倒地的速度,以此讓他摔在桌子上,要是等他撞倒桌子用臉弄破陶杯,加重疼痛就太好了,庫普麗特這麼想著,不過這不是她的主要目標,因為她現在要做的是……

用盡全力包括全身的重量,她終於弄歪了桌子,這時袖劍順著桌面斜斜滑進了她等待已久的指間。審問者擋住了視線,所以她看不到它們滑過來,但她的手指摸到了其中一把,這時她猛地放開了她口中那隻手,因她的一顆牙齒留在對方膚肉中而痛得喘起氣來。她的牙齒間滿是鮮血和撕爛的膚肉,不過眼下她毫不在意;她唯一關心的便是她拿了袖劍,摸到了保險開關。越過審問者她還能看到另外兩個人交換了一個好笑的眼神,然後摸向了他們的庫爾克彎刀,因為,畢竟,她還能做什麼?她根本毫無機會。就算手裡有袖劍,她依然被綁在椅子上,周圍有三個大漢,以及一道上鎖的門。她訓練有素、聰明以及幸運,但目前沒有幸運到能夠得救。

他們清楚,她也清楚。他們都知道這件事會有什麼樣的結局:她會把他們想知道的都說出來,而且之後她便會死。

庫普麗特對此當然也一清二楚。只是她拿到袖劍的目的,不是為了用在抓她的那些人身上。

她是要用在自己身上。

但她得先小小地感謝一下神靈,因為她有機會拿到一把袖劍,還讓她的拇指摸到了保險開關,不過她做的事卻有些奇怪:她將臉靠近了審問者的喉嚨,後者正試圖從她那裡掙脫。她將臉靠近他的喉嚨,就像是她正在仔細查看那個部位的什麼東西,並且因為她手臂的位置,看起來好像她正在給他一個情人式的擁抱,將她的身體嵌進他的身體里那樣。

抓她的人中的其中一人察覺到了她的意圖,但為時已晚。她已經將袖劍架到了審問者的脖子上,她的視線仍然盯著他的脖子,接著她放出袖劍,刺穿了他,然後朝她刺去。

在庫普麗特死之前她回想了自己的一生。她想到了家裡的丈夫和小兒子,他們正迫切找尋著她的去處。她甚至想到了她可憐的老朋友阿賈伊——好吧,我很快就來找你了,老朋友——還有她想到了兄弟會並衷心祈禱它一切順利,最後她滿心沉重地希望,她為之奮鬥的創造一個更好更公平世界的目標,在她死後依舊能夠繼續。

就在袖劍的劍尖刺穿了她的攻擊者的喉嚨,即將刺進她的眼睛和大腦時,庫普麗特意識到,比起他們為她準備的死法,這個死法要好得多,但是她卻疑惑這是否會是一種高尚的死法。她什麼都沒告訴他們,她希望這能算得上高尚。她希望委員會最後能裁定她是帶著榮譽死去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