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鬼城 第二十三章

屍體被發現的那天晚上,在從挖掘工地回家途中,幽靈一如既往地朝墓園裡瞄了一眼,像往常一樣,他的眼睛找到了那塊伊森用來和他溝通的墓碑,而且它和往常一樣……

啊,但它並不一樣。今晚並不是這樣。現在墓碑靠向右側:危險。這對幽靈來說意義重大。並不是因為卡瓦納的人在跟蹤他。這個他已經知道了。而是伊森就在附近,依然在密切關注著他。

但眼下還有更迫切的問題。的確有人在跟蹤他。其中一個人在他動身回家幾分鐘之前就離開了挖掘工地。輪班的鈴聲敲響時,幽靈看見馬錢特小心翼翼地朝一個僱工點了點頭,有三個僱工總是在辦公室或者挖掘工地上晃悠,這個人正是其中之一。他們的名字是哈迪、史密斯和另一個哈迪——要麼是卡瓦納使用姓氏的個人偏好影響到了他的手下,要不然就是他把這個習慣強加給了他們——他們也被看做是工資單保安。其他人則管他們叫「懲戒者」,這些人特別擅長把別人痛打一頓,只要你願意往他們手裡塞錢。但是,雖然幽靈並不懷疑他們也算是一種懲戒者,但他也很清楚他們究竟是什麼樣的人:這些人是聖殿騎士的打手。他們也是專業人士。這幾個傢伙不僅塊頭大,而且身體健壯,精神也很警惕,他們從不浪費時間講笑話,也不會對著在工地圍欄邊轉悠招攬生意的妓女吹口哨。他們把心思全都放在了工作上。

但他們的本事還不夠好,他們的秘密追蹤剛剛開始就證明了這一點,這幾位懲戒者還沒好到能躲開幽靈的注意。等他下一次看到那個在馬錢特授意下離開的人——另一個哈迪——的時候,這位哈迪正靠在一輛雙輪手推車上,擺出一副刻意的興趣索然的表情,就好像他並不是真的在掃視成群結隊離開工地的工人,在蜂擁上街道的人群里尋找他的獵物一樣。等他看到幽靈之後,另一個哈迪就從手推車上直起了身子,他邁開腳步開始移動,那副樣子只能描述為「散步」,就好像他並不是真的準備要在幽靈前方保持一定的距離似的。

與此同時,他身後也出現了另一個人。很可能是兩個:史密斯和哈迪。情況還不錯,幽靈心想,因為他就是想要他們這樣跟著他。

希望你們喜歡這次美妙的散步,我的朋友們,他對自己說道,隨後他在餘下的旅程中時而加速,時而減速,他給自己設了挑戰,要儘可能讓跟蹤他的人日子不好過,但又不能真的讓他們意識到幽靈知道他們在跟蹤他。

直到最後,他抵達了隧道。當然,他早就把後面的尾巴甩掉了。而在他前面,另一個哈迪現在幾乎已經成了一道孤單的人影,與此同時,幽靈已經靠近了樓梯井。隔著一段距離之外,那個男人停下了腳步,這時幽靈已經走下台階,進入了隧道的圓形大廳。他白天全都待在地下,現在他晚上也要待在地下。

抵達隧道底部後,幽靈站在被人忽視的雕像和飽經風霜的裝飾品之間——它們曾經奢華又時髦,如今卻破敗不堪——他抬頭凝視著上方,假裝在欣賞風景。果然,他感覺到頭頂上方的台階上有些人影悄悄躲進了陰影里。他露出微笑。很好。非常好。他想讓他們看見他住在哪兒。

「接下來幾天里會有人過來。」稍晚些時候他告訴麥琪。此時他已經去看過查理,給了他麵包,他也已經照料過傑克,看到這個老混蛋的腿正在好轉他感到很高興。做完這兩件事之後,他又繼續前進,走進了隧道深處陰森的黑暗中,他小心翼翼地走過眾多的凹室,那裡面擠滿了裹著破布的人。

其中有些人已經睡著了,還有些人則從他們並不舒適的藏身地里睜大眼睛盯著他,默默地看著他經過,還有些人會揮手和他打招呼——「你好,巴拉特」,「你好,小夥子」——又或是簡單地眨眼向他致意。

他知道其中一些人的名字,其他人則知道他們的工作:比如說,奧呂是一個「清道夫」,他收集狗糞在伯蒙德賽市場上出售,但是他有一種把工作帶回家的癖好。幽靈走過奧呂身邊時捂住了鼻子,但不管怎樣,他還是舉起手簡短地揮了揮。他們很多人都點了蠟燭,幽靈對燭火的燈光心懷感激,也有很多人沒有蠟燭,他們躺在黑暗中瑟瑟發抖,獨自承受他們的痛苦,在等待生機勃勃的黎明到來時默默哭泣,他們等待著另一個心灰意冷掙扎求生的日子開始,就在倫敦——在這座世界上最發達的城市裡。在這顆女王陛下偉大帝國的閃亮明珠上。

隨後他找到了麥琪,她正在照料一個小小的火堆。她幾乎每天晚上都會這麼做,麥琪用勺子舀起湯水倒在碗里,交給所有開口詢問的隧道居民。他們全都接受了她提供的食物,或者也可以叫做「食物殘渣」,居民們帶著感激與崇拜交雜的心情向麥琪道謝,離開時都對她讚不絕口,但他們大多數人也都會膽怯地看著她身旁火光無法照亮的地方,從各種意義上講,那裡都是被黑暗統治的區域,然後他們會感謝老天派來了那個年輕的印度人,有些人知道他叫巴拉特,有些則叫他麥琪的小夥子,他們感謝他給隧道裡帶來了秩序,讓他們晚上在自己的凹室里能更容易入睡。

他們在隧道里並肩坐了下來,麥琪和幽靈背靠著潮濕的隧道牆壁,漸漸熄滅的火堆就在他們腳邊。麥琪蜷起膝蓋,抱著手臂給自己取暖。她的灰色長發——「我那巫婆一樣的頭髮」,她自己會這麼說——披散在一條灰色臟裙子的布料上,不過她的靴子沒有鞋帶,她說她喜歡這樣。她總是說她討厭感覺「被綁起來」。很久很久以前——「那時候你爸爸的小弟弟裡面都還沒有你呢」——她曾經見過裹腳的東方女士的圖片,從那以後,她就再也不往靴子上配鞋帶了。麥琪就是這樣,她對身邊的人感覺總是很敏銳。

現在她臉上露出了一副憂慮和關心的表情。「可是為什麼,」她問道,「這些人是來找你的嗎?」

「他們會問一些和我有關的問題,」幽靈告訴她,「而且他們很可能會被人指引到你這裡來。」

她憤怒地乾咳了一聲。「好啊,我他媽正希望是這樣呢。他們他媽的就應該來會會我。」

麥琪不僅喜歡幫助別人,她同樣也喜歡大家知道她這樣做過。她想要自己的努力得到認可。

「我肯定他們會的,」幽靈笑著說,「我想請你說話的時候小心一點。」

麥琪目光敏銳地看著他。「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其他住在隧道里的人會告訴他們,我在住在隧道深處的小偷和流浪漢面前保護過你,這個是我可以接受的,他們會把我描繪成一個對暴力並不陌生,而且也不顧忌使用暴力的人。但我不想讓這些人聽見有誰把我的本事說得太誇張,把我說成是一個戰士。」

她壓低了聲音。「我見過你動手的樣子,我也沒有忘記。要說你有戰士的本事一點也不誇大其詞。」

「這就是我想說的,麥琪。這就是我不想讓你說的事情。我是個使用暴力的人,但我並不需要是一個本領高強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還沒有完全明白。」

「他們可能會問你我們到底是怎麼認識的,但是……就跟他們講個你喜歡的故事。告訴他們你發現我醉倒在排水溝里,但是不要告訴他們墓園裡發生的事。」

她伸手抓住他的手。她這隻飽經風霜的手顏色幾乎和他自己的手一樣深。「你不會是有麻煩了吧,是嗎,巴拉特?」

「你的擔心讓我很感動。」

她輕聲笑道:「哦,就像我說的,我見過你動手的樣子。應該擔心的是其他人,只是……」

他低下頭。「只是什麼?」

「只是我也見過你猶豫著不肯下手,那天你當場抓住了那個兇殘的有錢小子之後,我看到你身上的狠勁就不見了,就像你之前把這股勁頭放出來的時候一樣。我看見的是一個很擅長殺人,但是卻沒有決心去這樣做的人。活到今天,我已經見過太多邪惡的混蛋,這些人只是因為喝了太多的啤酒想要揮舞他們的胳膊,就能把你的牙從嘴裡打出來。邪惡的混球喜歡製造痛苦,但只會針對比他們自己弱小的弱者。天曉得,我曾經嫁給兩個這樣的混蛋。更重要的是,我也見過擅長搏鬥,而且在打架的時候能控制住自己的人,他們會根據當時的情況做必要的事,也許他們對自己的作為有種殘忍的驕傲感,也許他們沒有。」

「但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擅長打架的人,卻又幾乎沒有慾望去這樣做。」

幽靈看著她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她的灰發拂過裙子。「相信我,年輕人,我對這件事想過很多很多。我想過你會不會是軍隊里的逃兵,但是還沒有擺脫心裡的懦弱——哦,不,我從沒見過這麼勇敢的人——可因為你是他們的一員,你們是怎麼稱呼來著?良知反戰者。好吧,事實真相我並不知道,而且從你現在說的這些話來看,也許我還是不要知道最好,但是我清楚你有一顆偉大的心,可這個世界容不下有你這樣心靈的人。這個世界會吞噬掉像你這樣好心的人。它會把你們吞下去,再吐出來。你問我擔不擔心?是的,我的孩子,我很擔心。你問我為什麼?這就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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