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鬼城 第二十二章

幽靈對卡瓦納充滿了恨意。大約一個月之後,當他在教堂墓地裡面對那些男人的時候,他突然理解了求生的衝動帶來的力量。這些他已經明白了,但他還是不能理解(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他永遠都不適合過流血殺戮的生活),為何有些人能夠犧牲他人的生命,讓另一個人代替你死去。不僅如此,這個被犧牲的人還對你忠心不二,別無他意。

他想知道,那個印度士兵的臉是否會在卡瓦納的夢中糾纏不去。這個人真的有感情嗎?

檔案里的故事還在繼續。在威廉·布賴登歷史性地抵達賈拉拉巴德一天後,卡瓦納和拉韋爾也出現在這裡。他們的倖存相當出人意料,而且籠罩著各種流言和猜疑。

儘管他們一直堅持,實際上他們始終堅定不移地堅持一個事先準備好的故事,故事的細節很詳盡,他們堅稱自己是從一支騎兵隊里分離出來的,在撤退途中迷了路,但賈拉拉巴德軍營里的流言飛語還是說這兩個人是逃兵。對於拉韋爾,實在沒有什麼證據能讓他徹底擺脫這種嫌疑,不過,在1842年4月7日,賈拉拉巴德衛戍部隊攻擊了阿克巴爾可汗的防線,這一戰中卡瓦納表現得相當出色,證明了他自己在戰鬥中非常頑強。

下一條有關卡瓦納活動的記錄是在他回到英國幾年後,此時他已經在聖殿騎士團獲得了一席之地。此後不久,沃爾特·拉韋爾上校就遇到了一起致命的意外事故。根據這份檔案,刺客們相信,正是卡瓦納建議並且執行了拉韋爾的死刑。

直到此時,幽靈還在疑惑這與他有什麼關係。為什麼他要讀這些關於卡瓦納的故事?

隨後答案便水落石出。卡瓦納再次成為刺客關注目標的時機相當突然,他獲得了一份任命,來自修建世界上第一條地下鐵路線的公司。他成了大都會鐵路公司的一位總管,並且直接參与挖掘工作。從某種程度上說,他是公司「在地面上的人」。

現在幽靈開始明白了。

抵達英國之後,他完成了伊森吩咐的工作。他在隧道里找到了住處,也拿到了在大都會線挖掘工地工作的職位,雖然在地位上要比他的獵物低得多。於是乎,他來到了新道的工地,親眼看著豎井下沉。他看見車輪上的木屋映入眼帘,隨後是堆滿了木材和板料的馬車,拿著鶴嘴鋤和鏟子的工人在馬車旁邊大步前進,像是一支迎面而來的軍隊。

他在酒吧里跟一個喝醉的男人買了把鏟子,在鏟子上刻了自己的名字「巴拉特·辛格」,然後加入了工人的隊伍。他協助工友們圍上數百碼的路面,把新道從倫敦歷史的一部分,變成了倫敦未來相當重要的一部分。馬匹、木匠和成群結隊的挖土工人來到工地,挖掘地開始響起鶴嘴鋤、鏟子、鐵鎚和蒸汽噴涌的聲音,無論晝夜,這種噪音很少會有間斷。

沿著道路中心,每隔一段距離就會湧現起一座巨大的木質結構,用於開挖豎井坑洞的地點都已經標明,傳送機把鐵桶運上路面,這些桶被機械慢慢拖起,勉強離開了土層表面,隨後鐵桶被馬車拉走,把棄土傾倒在一個巨大的坑裡,傳送機的噪音就像是一場風暴——從開工起就持續不斷的雜訊中,從此又加上了一種遙遠的轟鳴。

對於大都會線遇到的所有難題,幽靈都有現場體會。在紙面上,這只是一項簡單——好吧,是相對簡單——的工程:一條地下鐵路,從帕丁頓通往尤斯頓路和城裡的弗利特谷。然而供氣管線、供水總管和下水道全都擋在挖掘路線上,而且,沿著尤斯頓路,他們發現這裡的土質是沙礫石層,必須全部挖空,而在芒特普萊森特,他們還放棄了慣用的明挖法手段,改為開鑿隧道。

在此期間,幽靈也見證了周圍的世界在發生改變。他親眼看著弗利特谷骯髒的街道被拆毀。上千座房屋被拆除,其中居住的一萬兩千人(統計數據真是糟透了)轉移去了其他的貧民窟。

其中有些人來到了泰晤士隧道。也許有些人也因此享受到了幽靈仁慈的保護帶來的好處。這種循環過程讓他深感欣慰。

在挖掘工地,他的赤腳經常成為工人們談論的話題,當然,他的膚色也讓他顯得與眾不同,但除此以外,他從沒做過什麼會讓自己脫穎而出的事情。他從未嘗試過做出過人的舉動,雖然他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他也沒有背負過自知能夠承受的重擔。如果有人講了個笑話,他也會哈哈大笑。笑聲不會太響,也不會和常人有什麼區別。他就這樣保持著自己的偽裝,每時每刻都要保證自己的掩飾身份安全又穩固。這樣,等到以後需要進一步滲透這個組織的時候,他才能承受住任何程度的審查。他必須成為巴拉特,這個又臟又窮但是認真盡責的印度工人,他不能讓人輕視,但也不能引起懷疑。他必須隨時隨地維護自己的偽裝。

要想繼續活下去,保持偽裝就必不可少。

第一天見到卡瓦納時,他正在操作一隻鐵桶,他把桶從壕溝開口處拉上來,把裡面的東西倒在馬車裡。他看見道路對面移動辦公室的車門開了,一張熟悉的臉探了出來。那不是卡瓦納,而是馬錢特,他負責管理名單,把工作表交給發放工資的文書,文書每周五都會出現,他們坐在辦公桌後面,一臉痛苦地交出硬幣,就像付的都是他們自己的錢。沒錯,幽靈認得馬錢特。他是個狡猾的傢伙,嘴裡花言巧語,說話還帶鼻音。

隨後卡瓦納本人出現了。

就像檔案里告訴幽靈的一樣,卡瓦納的右眼下方橫著一道疤,幾乎有兩英寸長,他的眼神本身十分冷酷,他下巴上肌肉僵硬,表情陰沉。無論幽靈在何時見到卡瓦納,他都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麼。

「我想知道他們究竟在做什麼。」伊森曾經說過。

和原本在印度家鄉的港口護堤上安排好的一樣,他們在孤兒院的院子里碰了頭。伊森領著幽靈來到院子里的一座涼亭,這裡的樹葉遮住了周圍的視線。師父把他以前的徒弟好好打量了一番,他盯著男孩身上襤褸的衣服,觀察他的行為舉止。

「很好,」等掃視男孩結束以後,他說道,「很好。你看上去像這麼回事,這一點倒是可以肯定。」

「我在挖掘工地找到了工作,」幽靈說,「就像你指示的。」

伊森露出微笑。「我知道。我一直在關注你。」

「這樣做明智嗎?」

「為什麼這麼說?」

作為回應,幽靈攤開手,聳了聳肩。「只要是會讓我的偽裝更有可能被拆穿的事情,不管是什麼你都應該避免去做。」

「好吧,看來我把你教得很好。」伊森笑著說。

「你得做到言行一致。」

「請原諒我,我並不打算接受像你這樣的年輕人提的建議。」伊森假裝帶著一點友善的揶揄笑道,但他的眼神有些冷峻。

「你也知道,」幽靈說道,「你不應該把下巴架在前臂上。」

「哦?」伊森驚訝地揚起了眉頭。「學生變成老師了,是嗎?你要給我再上一堂刺客技巧課?」

「你這樣做有出袖劍事故的危險。」

「我可以欺騙任何潛在的敵人。」

「這裡並沒有敵人。」

「現在又是誰不小心啦?」

「我並沒有說你不小心,師父。只是誰都有可能會出錯,即便是我們最優秀的人也會。」

他並不是有意要把最後一句話說得像聽起來這麼嚴重,有那麼一會兒,他甚至希望伊森沒有注意到這句話,但當然,對於自己沒有關注到的事,伊森憑藉他的直覺和悟性,也遠遠足以意識到了。「你覺得我不小心?」

「我並沒有這麼說。」

「你並不需要說出口。」

幽靈把目光轉向別處。他一直很期待這次會面。他心裡有一部分是希望能得到師父的讚揚。不知在何時——他甚至都不確定是怎麼回事——這場對話已經轉向了錯誤的方向。

等他轉回頭來看著他的老朋友和導師,便發現伊森正用嚴厲又威脅的目光注視著他,但不管怎麼說,他還是決定請伊森幫他一個忙。「我可以試著戴一下你的袖劍嗎,師父?」

伊森的表情和藹了一些。「為什麼你想試戴袖劍?你是想檢修一下,嗯?」

「我想再戴上袖劍感受一下,提醒我自己,我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是提醒你自己你是一個刺客?還是提醒你自己家是什麼感覺?」

幽靈微笑起來,他並不確定這個問題的答案。「也許都有一點。」

伊森皺起了眉頭。「嗯,我想還是不要比較好。這是量身定做的。」

男孩點頭表示理解,雖然有些遺憾。

「哦,給我振作起來!」伊森終於爆發了。「你當然可以戴。」接著他提起長袍袖子,伸手去解護腕的搭扣……

過了一會兒,這兩個人已經解決了他們之間無法言明的分歧,他們沉默地坐在那裡。從他坐在涼亭里的位置,幽靈能看見孤兒院里亮起的紅褐色燈光,他心中暗想,這一切看起來是多麼平靜,而想到大都會線挖掘工地的動蕩僅僅就在幾百碼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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