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鬼城 第八章

幽靈第一次遇見麥琪的那個晚上,他已經踏上了回家的路——如果你可以管這個地方叫做「家」的話——他正要回他的住所,他在隧道里休息的地方。

走在路上的時候,他的思緒偶爾會飄回他真正的家,印度的阿姆利則,他長大的地方。

他還記得自己的童年和青春期是徘徊在父母房子的庭院中度過的,其次是在「卡特拉斯」——在城裡的不同地區之間遊盪。記憶是會騙人的,它會讓事物看起來比實際上更美好,又或是更糟糕,幽靈對此一清二楚。他知道自己有把童年理想化的危險。畢竟,要忘掉阿姆利則並不像倫敦,那裡沒有建設排水系統實在是太容易了,因此在倫敦他很少能聞到記憶中那樣鮮活的茉莉花和香草的香味。他大概也會忘記,在他記憶中那些高牆聳立的街道上來往的人,就和在印度的其他任何地方一樣令人討厭。也許太陽並沒有真的讓整座城市整日整夜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下,日光照暖了石頭,讓噴泉閃爍著微光,那些把這座城市視為家園的人臉上被陽光抹上了一層笑意。

事實大概並非如此。然而他記憶里的一切就是這樣,誠實點說,是他甘願記憶中的阿姆利則是這樣的。這些記憶讓他夜晚在隧道里感到溫暖。

他的原名是賈亞迪普·米爾。和所有的男孩一樣,他崇拜自己的父親阿爾巴茲·米爾。他母親曾說他的父親身上帶著沙漠的氣息,在幽靈記憶中的父親正是這樣。在他很小的時候,阿爾巴茲就告訴賈亞迪普,遠大的前程在等待著他,有一天他會成為一名受人尊敬的刺客,在父親口中,這個未來聽起來激動人心,而且必定無疑。在他敬愛的父母舒適的小家園裡,賈亞迪普茁壯成長,對自己的人生道路無比肯定。

阿爾巴茲喜歡給他講故事,賈亞迪普也喜歡聽他講的故事,他最喜歡的是阿爾巴茲如何遇見他的妻子琵亞拉的故事。在這個故事裡,阿爾巴茲和他年輕的啞巴僕人拉扎·索勒想要找回科依諾爾鑽石,也就是著名的「光明之山」寶石。在阿爾巴茲嘗試從皇宮中取回鑽石期間,他與琵亞拉·考爾陷入了情網,琵亞拉是錫克帝國的創建者蘭吉特·辛格的孫女。

科依諾爾鑽石正是一塊被刺客們稱為伊甸碎片的聖器,這些聖器散布在世界各地,是一個早於人類文明的獨有的遺物。

賈亞迪普很了解這些聖器的力量,因為他的父母曾經親眼見過。鑽石被激活的那個晚上,阿爾巴茲、琵亞拉和拉扎全都在現場。他們都看到了那場天神現世的光影奇觀。說到他們目擊的這場奇觀,他的父母都坦率地講起了這件事給他們帶來的影響。他們看到的東西讓他們更加熱切和由衷地相信,像這樣強大的力量絕對不能掌握在他們的敵人聖殿騎士手中。他們也把這個理念灌輸到男孩心裡。

那時候,成長在被陽光抹上一層金色的阿姆利則,接受著被他視如天神一般的父親教導的賈亞迪普,絕對無法想像有一天他會被稱為幽靈,有一天他會蜷縮在陰暗寒冷的隧道里,孤身一人,得不到任何人的尊敬。

他從四五歲的時候就開始接受訓練,雖然訓練的內容只是體力勞動而已,可他從來都不覺得這是煩人的家務:他從不抱怨,也絕不偷懶,這只是出於一個非常簡單的原因,這些事情他都做得很好。

不。不僅僅是好。實際上他做得棒極了。從他拿起自己的第一把木製庫克利訓練刀那天起,他就展露出自己是一個天才。賈亞迪普有一種在印度兄弟會相當罕見的戰鬥天賦。他的攻擊速度非常快,快得幾乎不可思議,防禦時反應也比常人敏捷許多,因為他擁有驚人的觀察和預測行動的能力。事實上,他表現得實在太好,這讓他的父親覺得有必要給他另找一個導師。

於是伊森·弗萊走進了男孩的人生。

遇見伊森·弗萊是幽靈最久遠的記憶之一:伊森是個神色疲憊、氣質憂鬱的人,他的西方式長袍沉沉地垂在身上,似乎比他父親的袍子還要沉重。

賈亞迪普那時還只是一個小孩子,他既沒有興趣,也不打算去主動打聽伊森·弗萊究竟是什麼人。對他來說,這位年長的刺客很有可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他像個垂頭喪氣的天使一樣墜落凡塵,來破壞他田園牧歌一般的生活。

「就是這個孩子?」伊森問道。

當時他們坐在陰涼的院子里,外面街巷的喧囂飄過牆頭,同鳥鳴聲和噴泉輕柔的叮咚聲揉雜在一起。

「沒錯就是他,」阿爾巴茲自豪地說,「他叫賈亞迪普。」

「你說他是個偉大的戰士。」

「他是個成長中的偉大戰士——至少我覺得他是。我親自訓練過他,結果讓我大吃一驚。伊森,他的資質讓我非常驚訝。」阿爾巴茲站起身來,賈亞迪普在父親身後的屋子裡瞥見了他的母親,她同時看著他們兩個人。也許是因為這個粗魯的陌生人在場,有生以來第一次,他意識到自己父母身上的美麗和優雅。他第一次把他們看作常人,而不僅僅是他的父親和母親。

伊森·弗萊目不轉睛地盯著男孩,他把雙手緊扣在腹部上方,扭頭對阿爾巴茲說道:「你說他的能力優秀得不可思議?」

「就像你說得那樣,伊森,是的。」

他雙眼依然盯著賈亞迪普。「當真好得不可思議?」

「他總能提前想好兩到三步的動作。」阿爾巴茲答道。

「這很平常。」

「在六歲的時候?」

伊森再次把目光鎖定在賈亞迪普身上。「我得承認他是有些早熟,可是……」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到目前為止他一直都是和我對練,而作為父親和兒子,我們天生就擁有某種聯繫,所以有可能,只是有可能,我會表現出某些他能讀懂的信號,這讓他佔了優勢,對嗎?」

「我是有這個想法。」

「那麼,這就是你在這裡的原因。我想讓你來接手訓練賈亞迪普。」

伊森·弗萊對這個男孩產生了興趣,於是他答應了阿爾巴茲的請求,從那一天起,他在米爾家住了下來,開始訓練賈亞迪普學習劍術。

男孩卻不太清楚驅使伊森教導他的原因是什麼,新導師的粗魯舉止和粗暴的語氣一開始讓他覺得有些困惑。賈亞迪普對伊森紀律嚴明的管教很不適應,他們花了好幾個月才建立起正常的師徒關係,在此之前,兩人之間總是充滿了各種尖酸的題外話(來自伊森)、刻薄的評語(同樣來自伊森)和淚水(來自賈亞迪普)。

實際上,有一段時間裡,賈亞迪普相信伊森·弗萊只是不喜歡他,這似乎是出於某種文化衝擊。男孩長得相當英俊,魅力翩翩。他對大人的世界幾乎一無所知,但儘管賈亞迪普對魅力和說服力這樣的概念一直毫無知覺,他卻本能地擅長施展魅力,擅長說服他人,他能讓全家人都繞著他的小手指頭打轉,這對他來說似乎易如反掌。他是那種大人們喜歡撫摸的小男孩。從來沒有哪個男孩像他這樣,總是不斷地被男人們揉亂頭髮,也很少有超過半個小時以上的時間,沒有家裡的女人讚揚他的微笑,在他的臉頰上印上一吻,同時呼吸他身上鮮活的小男孩的氣息,默默地享受他肌膚的柔軟。

就好像賈亞迪普是某種誘人的毒藥一樣,所有遇到他的人都對他上了癮。

所有人,只除了伊森,他總是一副憂慮又全神貫注的表情。誠然,伊森偶爾也會整個人變得亮堂起來,每當這個時候,賈亞迪普就會猜想他看到了「老」伊森或者說「真實」的伊森,彷彿有個不一樣的伊森正在陰暗的表面之下向外窺探。不過,似乎賈亞迪普身上讓其他大人們如痴如醉的氣質,對於他的導師完全不起作用。

他們倆的輔導關係基礎很不牢固,伊森帶著一種灰暗的研究心態,而賈亞迪普對於伊森這樣新類型的大人感到十分不解,他並不像其他人那樣會慷慨地給予他喜愛和讚賞。不過當然,對於賈亞迪普的戰鬥技巧,就算是伊森也不得不表達了勉強的讚美。他怎麼可能不稱讚賈亞迪普?對於刺客技藝的方方面面,賈亞迪普全都掌握得得心應手,到頭來也正是這一點打破了他們之間冰冷的關係,因為,對於一個訓練有素的刺客來說,如果有什麼是他不得不表示佩服和欣賞,乃至於開始漸漸喜歡的話,那肯定就是一個前途無量的新手了,而賈亞迪普恰恰正是如此。

於是,隨著歲月推移,師父和徒弟在庭院的樹蔭下你來我往,切磋武藝,他們在噴泉旁邊探討理論,隨後又在城裡的大街小巷上把教導付諸實踐,伊森似乎對他年輕的學徒漸漸熱絡起來,當他開口讓男孩把木刀換成鋼刀的時候,他的話音里明顯帶著一絲自豪。

對於賈亞迪普來說,他也開始對這位喜歡深思熟慮的導師有了一些了解。實際上,這已經足夠讓他意識到用「陰鬱」來形容伊森是錯誤的,而「憂慮」可能更為準確。即使在那個年紀,他的洞察力就已經十分敏銳了。

更有甚者,有一天他意外聽見女人們在廚房裡說話。當時他和伊森正在庭院里做潛行實戰練習。伊森命令他要帶回用隱蔽手段獲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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