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鬼城 第四章

約翰·福勒疲憊不堪。感覺還有些冷。而且,從雲團聚集的樣子來看,很快他身上就要變潮了。

果不其然,他感覺到第一陣雨滴「答、答」地落在他的帽子上,這位工程師把裝圖紙的皮革筒在胸前抓得更緊了些,他詛咒這天氣,這噪音,這一切。倫敦事務律師查爾斯·皮爾遜站在他身邊,查爾斯的妻子瑪麗也站在一旁,開始下雨時倆人都有些躲閃,他們三人孤立在爛泥地上,用敬畏與憂愁交雜的目光注視著大地上的一道巨大傷痕,那道痕迹正是全新的大都會線鐵路。

在三人前方大約五十碼的地方,地面讓位給了一座沉井,這座沉井通往一道巨大的路塹——「壕溝」——它有二十八英尺寬,大約兩百碼長,在路塹或者說壕溝的末端,溝渠變為隧道的位置,磚砌的拱牆壘出了一道入口,通往世界上第一段地下鐵路。

不僅如此,這也是世界上第一段可以運行的地下鐵路:火車日夜在新鋪設的鐵道上賓士,推動裝滿了礫石、黏土和沙子的車廂,向尚未完成的路段進一步延展下去。火車在軋軋聲中來回往複,濃煙和蒸汽讓隧道口勞作的築路工人們幾乎無法呼吸,他們把泥土鏟進傳送機的皮桶里,依次把棄土送到地面上。

這條鐵路是查爾斯·皮爾遜的主意。為了修建一條新的鐵路來緩解倫敦和近郊日益擁堵的交通,這位倫敦事務律師爭取了將近二十年。然而,建設這條鐵路靠的是約翰·福勒的構想。他不僅擁有一臉茂密非凡的絡腮鬍子,還是世界上最有經驗的鐵路工程師,因此也成了大都會線首席工程師的不二人選。不過,正如他在就任時就告訴查爾斯·皮爾遜的,他的經驗也可能毫無意義。畢竟,這是前所未有的創舉:一條穿行在地下的鐵路。這是一項巨大——不,是浩大無匹——的工程。正是這樣,有些人甚至稱其為自建造金字塔以來最野心勃勃的建築計畫。當然,這個說法未免有些太誇張了,但有些時候,福勒對他們的看法也有幾分贊同。

福勒決定把大都會線的主體部分建成淺埋式地鐵,用一種稱為「明挖法」的方法隨挖隨填來施工。這種方法包括在地上挖掘一道壕溝,有二十八英尺寬,十五英尺深。壕溝內部建有三層磚厚的磚砌擋土牆。部分路段在側牆的頂部架有鐵梁。其他路段則用磚砌的拱頂。隨後將路塹覆蓋回填,把地面恢複原樣,一段新的隧道就此誕生。

這意味著修築過程中需要拆毀道路和房屋,事後還必須加以重建,有時候還要建造臨時性的公路。這也意味著他們需要搬運成千上萬噸的棄土,為供氣和供水總管還有下水道進行磋商。這還意味著他們打造了一個永無止境的噩夢,其間充滿了噪音和破壞,簡直就像是在倫敦的弗利特谷引爆了一顆炸彈一樣。不。應該說就像是過去兩年來每天都在弗利特谷引爆了一顆炸彈一樣。

只要燈火和火盆還點得著,施工就晝夜不停。築路工人們按兩個主要班次勞作,輪換的信號是晌午和子夜的三聲鈴響——此外,當工人們需要在不同的差事之間切換,也就是把一種單調乏味、讓人筋疲力盡的工作換成另外一種的時候,還會有一些小的輪班次,但他們始終在施工,不停地施工。

大部分噪音來自工程中使用的七台傳送機,其中一台就豎立在這裡:它是一具固定在沉井中的高大木製腳手架,聳立在他們頭頂上方二十五英尺高的地方,傳送機是塵土與巨大雜訊的代言人,聲音就像是在用鎚子敲打鐵砧一樣。它把棄土從遠處的開鑿現場運送出來,此刻,成群結隊的工人正在運轉傳送機。有些工人在豎井裡,有些人在地面上,還有一些像狐猴一樣吊在木架上,他們的工作是確保裝滿泥土的大桶從壕溝里升起時,這些晃晃悠悠的桶能夠順利通過傳送機。

而在地面上,拿著鏟子的工人正對著堆積如山的開掘土埋頭苦幹,他們把泥土鏟進四輪馬車裡。這裡有四輛馬車正在待命,每輛車上空都籠罩著一群鷗鳥,鳥群在空中盤旋,不時下落撿起食物,它們對已經開始飄落的細雨完全無動於衷。

福勒扭頭看著查爾斯,他看上去有些不舒服——查爾斯把一塊手帕舉在嘴邊——然而心情卻很不錯。查爾斯身上有種不屈不撓的精神,福勒心想。但他並不確定那究竟是決心還是愚蠢。在過去二十年的大部分時間裡,這個男人一直遭受著旁人的嘲笑,實際上,是從他第一次提議要建造一條地下鐵路開始。「下水道里的火車」,當時嘲笑者們這樣譏諷道。當他公布計畫要建設一條大氣軌鐵路,通過管道里的壓縮空氣來推動車廂時,他們也在嘲笑他。通過一根管子。這也難怪皮爾遜在十多年的時間裡一直是《笨拙》雜誌 上的常客。有意思的是,上雜誌還是他自己掏的錢。

然後,當所有人還在為大氣軌鐵路哈哈大笑的時候,他又拿出了一份規劃,皮爾遜的構想是在帕丁頓與法靈頓之間修建一條地下鐵路。弗利特谷的貧民窟將被剷平,其中的居民搬遷到城外的收容站——搬到郊區——然後大家就可以用這條新鐵路「往返上下班」了。

大西部鐵路、大北方鐵路和倫敦市法團突然給這個計畫注入了資金,於是皮爾遜的規劃成為現實。而他自己,著名的約翰·福勒,也被聘為大都會鐵路的首席工程師,開始在位於尤斯頓的第一座豎井上工,這差不多正好是十八個月之前的事。

現在人們還在嘲笑他嗎?

是的,他們依然在笑話他。只是笑聲變得刺耳、沉悶了許多。因為,要說皮爾遜關於拆除貧民窟的設想進展得不太順利,就有點太委婉了。在郊區根本就沒有什麼收容站,在最後也沒有誰特別願意去建幾座出來。而人口稀疏的貧民窟這種東西壓根兒就不存在。所有這些人總得有個地方可去,於是他們都去了其他的貧民窟。

然後,當然,施工過程本身也製造出不少麻煩:街道無法通行,路面需要開挖,企業關門,商人們要求賠償。那些住在大都會鐵路沿線的人陷入了一場持續不斷的混亂之中,泥土、蒸汽引擎、傳送機的金鐵交鳴、揮舞的鐵鎬和鏟子交雜在一起,築路工人們互相咆哮,居民們則終日提心弔膽,害怕他們的地基會垮掉。

到了晚上也不得安寧,夜裡工地上點亮燈火,夜班工人們接手上工,白班工人們干起值白班的人下班後都會做的事:喝酒打架,一直鬧到早晨。倫敦似乎擠滿了築路工人,他們走到哪裡就佔領哪裡,只有妓女和酒館老闆樂意見到他們。

此外,施工期間也發生過事故。先是一個喝醉的火車司機在國王十字車站脫軌,列車掉進了下方的工地里。好在沒人受傷。《笨拙》雜誌簡直樂開了花。接著,在差不多一年後,尤斯頓路的土方工程發生了垮塌,連帶著花園、人行道和電報線一起報銷,還破壞了供氣和供水總管,在城裡留下一個大洞。不可思議的是,這次依然沒有人受傷。龐齊先生 對這段插曲同樣愛不釋手。

「我希望今天能聽到好消息,約翰。」皮爾遜大聲喊道,他拿起手帕遮在嘴上。這塊手帕相當精緻,像是一塊小餐巾。他今年六十八歲,福勒四十四歲,可皮爾遜看上去老態龍鍾,遠不止這個年紀,過去二十年的奮鬥讓他蒼老了許多。儘管他嘴邊時常帶著微笑,可眼角四周卻始終掛著疲倦,下頜的皮膚也像融化的蠟燭一樣垂了下來。

「您讓我怎麼說呢,皮爾遜先生?」福勒喊道。「您想聽到什麼好消息,除了……」他朝面前這塊地方做了個手勢。

皮爾遜哈哈大笑。「比如『蒸汽引擎的轟鳴很讓人振奮』,沒錯。但也許『我們趕上了進度』也很不錯。或者『倫敦所有的賠款律師都被雷劈死了』。『女王陛下親自宣布她對地下鐵路很有信心,打算一有機會就來乘地鐵』。」

福勒注視著他的朋友,再次為他的精神驚訝不已。「那麼恐怕,皮爾遜先生,我能給您的只有壞消息。我們的進度依然落後。像這樣的天氣只會讓工程進一步拖延。雨水很有可能會讓引擎熄火,然後傳送機上的人就可以享受計畫外的休息時間了。」

「那麼還是有好消息的。」皮爾遜咯咯笑道。

「什麼好消息?」福勒大聲說。

「我們就要享受——」蒸汽引擎噼啪了幾下,熄火了——「安靜了。」

一時間,四周確實令人震驚地靜了下來,彷彿整個世界都在適應那種雜訊的消失。周圍只有雨滴拍打泥地的沙沙聲。

接著從豎井裡傳來一聲大喊:「打滑了!」他們抬頭看見起重機的腳手架傾斜了一點,有一個工人突然劇烈搖擺起來,樣子甚至比之前還要危險許多。

「它會撐住的,」福勒說,他看出皮爾遜心裡正在擔憂,「情況沒有看上去那麼糟。」

迷信的人此刻會交叉手指祈求好運。築路工人們也不打算冒險,起重機上的工人競相回到地面,像海盜攀上鎖具一樣,似乎有上百人蜂擁踏上了木頭支架,於是福勒屏住了呼吸,期望這座木製建築能夠撐住突然增加的重量。它應該能撐住。它必須要撐住。它也確實做到了。人們開始大喊大叫,咳嗽連天,他們還帶著鐵鎬和鏟子,這些工具對他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