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天荒」——荒城之夜

克三,他沒趕在天黑前,回到鎮上。

報喪的連夜趕了六十多里野路才把口信帶到了外專宿舍,克三一個翻身,牀上直挺挺地坐了起來,往心窩一摸,才知道夢中淌出了半身冷汗。

那年端午,在外公家過完了節回來走在山路上,看見草叢裏,兩條小青蛇在交尾。他娘心頭一陣恍惚,人便癱在地上,把六七個月的身子給扭滑了。回家來,半夜掉進了馬桶,他爹點了燈,撥了一撥,是個成了形的女娃子。往後他娘常常聽見娃兒的哭聲,又常常看見正屋樑上那兩條小青蛇有時在遊走,有時在追逐,有時在交尾。

「你爹是昨晚子時三刻過去的。」

佟六叔坐在牀頭矮板凳上,眼也沒擡,只管搓著腳丫子裏的泥巴。

「不是叫蛇給咬了吧?住在坳子裏,從小鬧蛇,我娘她——」

報喪的,搖了搖頭。

「鎮上吃了酒,摸黑回來,半路掉進了石溝裏,磕破腦袋瓜子。」

佟六叔望著地就獃獃的出了半天神。

「你爹,他一生——」

他一句話沒說完,克三便爬下了牀來趴在地上叩磕了兩個頭。佟六叔怔了怔,站起身來。

「我現在就趕去石龍渠,給你阿姐報個信。」

打發報喪的出了門,克三一頭鑽到牀底下掏摸了半天,找出半瓶喝剩的高粱。兩口酒吞落了肚,只覺得心窩裏好一陣翻攪,索性拿了隻飯碗來把酒倒滿了,噎著氣,往喉嚨裏一連灌進了五六口。撂下飯碗把窗一推,破曉時分,天光,一下子流瀉進了屋子。看看地上那一盆炭火,早就熄了。「媽的!蕭老二,把窗關了吧。」睡在上鋪那個流浪學生,靳五,一嘴酒氣,咬著牙根朝裏翻了個身子。克三端起臉盆摸到廚房舀了水,一瓢一瓢往自己頭臉上直澆潑著。半晌才聽見咿啊一聲,東廂裏踱出一位早起的同學,手裏捧著英文書,走到了院子當中,背著手,朗朗地就誦讀起司各脫的《撒克遜劫後英雄傳》來。克三回到房裏,收拾了一個換洗衣包,又在靳五書桌上面留了張條子。「蕭老二這大清早你上那兒去啊?」克三也不理他,順手扯起被頭往靳五身上一蓋,呆了一呆,走出了外專宿舍。紅灧灧的一團大日頭一照面潑涮了過來,克三心神燭火也似的一陣搖晃,站穩了腳跟,吸了口氣,把包袱挽上了肩膊,正要投向那一條空蕩蕩的長街。

「克三!」

「六叔,還沒走?」

報喪的站在校門口,影壁前,只管張望著。

「喝酒了?」

「六叔,有話請說!」

「我也沒甚麼話說——」老人家撿了根枯樹枝,弓著身子,括了一括草鞋底的泥巴團。「你出來讀書也好幾年了,一直沒回家去過,如今你也不小了,還有甚麼事情骾在心上!」

佟六叔撐起了腰身來瞇著眼望了望他。

「小東門有個牲口行,是你爹的舊相識,你去找段三,向他借一匹走騾,腳程快,中午到得吉陵,歇一歇腳,趕在天黑前回坳子裏哭一哭你爹去吧。」

佟六叔挑起了小小的一個衣包,一轉身,在影壁後消失了。

克三隻送了兩步,站在門裏,半天,望著牆頭那一片燦爛的早紅。

「小白菜喲,天地荒喲!」

他爹帶著一臉酒氣掀開門簾來,探了探頭。娘坐在牀邊,獃獃的,想著自己的心事。他爹門口站住了,往門上只一靠淒笑嘻嘻地瞟了兩個眼風。「兩三歲喲,沒爹娘喲!」他小小的一個人在被窩裏蜷成了一團,閉著氣,一口一口的,把娘餵他喝下的薑湯都嘔了出來。天還沒亮,他做了個惡夢,燒,也退了,想起娘就睡在身旁,翻了個身緊挨過去,冷不防老大的一個耳括子就火辣辣地批到了臉上來,耳邊聽得爹叱罵道:「小鬼頭,睡覺去!」他娘嚶唔了一聲才說了句甚麼,聽進他耳朵裏,那聲口只管柔柔苦苦像夢魘裏沉沉的一聲嘆息似的。他翻過了身,把頭蒙到了被窩裏,一顆顆冷汗從額頭滴落到枕上。

大街上早已經有婦人家開門出來走動了,七點鐘光景。一路走來,克三隻聽見一盆盆洗臉水嘩嘩啦啦地從屋簷下潑出了街心。有個小戶人家,門口長板凳上端坐出了一個年輕好看的小婦人,待笑不笑的只管瞅著克三,手裏一把梳子,一下,又一下,好半天只管狠狠地刮著那一窩子亂蓬蓬的頭髮。「這賤人!大清早又坐到門口來看人。」一個男人揉著眼皮子踢躂踢躂的趿著木拖板罵走出來。小婦人聽了,把梳子唅在嘴裡狠狠地一咬,擡擡頭,又撩了克三一眼。街上漸漸熱活了起來,打兒子的,叫賣油炸鬼的,夫妻拌嘴的,在克三腦殼子裏放鞭炮似的響成一團。

出得了小東門,好一片睛光!

克三把眼睛睜了睜,那滿天的燦亮嘩啦啦一桶水似的就迎面濺潑了過來。眼前一陣昏花,肚子裏那半瓶燒刀子,翻翻滾滾,搗上了喉頭。他索性蹲了下來死掐住心口,嚥著,噎著,半晌才回轉過了心神,把酒逼回了。擡頭望望太陽,也認不清是一個,兩個。回頭一看,滿城人家啊炊煙四起。城外野路旁一畦一畦豆苗,滿山露水珠兒,野桑樹上蹦蹦跳跳的麻雀兒綠亮綠亮地,噪鬧出了一片春光。小鳥枝頭亦朋友——可不就是兒時在鎮上小學讀書那冬烘老先生搖頭晃腦吟唸的一句詩!玉娘,玉娘,魂無恙否?記得那個小女生她成天甩著兩根小花辮子,放學後,一個人跑到縣倉前偷探著臉兒,等他回家。後來,她的書桌空了三天,她家裏人來報信,田玉娘得了傷寒病早兩天死了。八十個小學生大中午排隊送到了鎮口,他走在大街上,怔怔的凝望著太陽。往後放學走過她家,常常看見田婆婆蹲在前門口,一疊又一疊的燒著紙錢。南無佛。南無法。南無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娘啊——那日頭怎麼亮得好扎人眼睛?「天還沒亮呢,三更半夜外面下著雨,娘,你心裡想上那裏去啊?」娘不聲不響的下了牀,端坐在鏡臺前就梳起了粧。「拿五加皮來!」爹一身雨水跑進來,攔腰一抱,拶住了娘,又叫他找來一根大麻繩,父子兩個把娘瘦伶伶的兩條胳臂給反綁了起來,按著她騎坐在板凳上,撬開了嘴,把半瓶五加皮嗗嘟嘟嗗嗗嘟嘟直灌進了喉嚨裏。娘閉著眼睛迸出了兩行淚水,好半晌,擡起臉來,直勾著兩隻眼睛瞅住了他。爹說:「再灌!」克三,我夜夜聽見娃兒的哭聲,哭得我好不心煩意亂。我去年九月回魚窩頭娘家,請了石佛寺的長老,選了六個有德行的真僧,替娃兒誦了一千卷妙法蓮華經觀世音菩薩普門品。難道你小妹子不曾托生,還在家裏?「好了,好了,再灌一口!」若有無量百千萬億眾生。受諸苦惱。聞是觀世音菩薩。一心稱名。觀世音菩薩即時觀其音聲。皆得解脫。若有持是觀世音菩薩名者。設入大火。火不能燒。由是菩薩威神力故。——我為你蓋了烏龍院,我為你花了許多銀——我舉手掄拳將爾打!「行了,行了,醉了,醉了。」

※※※

克三眼前一亮,耳邊彷彿聽見天頂打起了雷。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刻,臉上只覺得好一片清涼,那豆大的雨點滴滴答答潑到了頭臉上來。一睜眼,只見烏雲滿天,大雨早已傾盆而下。

「變天了!」

克三心裡打了個突,蹦起身來,誰知腳底一滑又坐回了茅草堆裏。呆了半晌才回轉過心神來,穩住了膝頭,馱起那藍布包袱,把頭一低就往竹林裏一座小小的土地祠,蹎蹎跌跌躥了過去。

進得門來,天上一道電光,刀也似,掠了過去。克三一擡頭只看見那煙燻燻一個小黑神龕,土地爺公婆兩個拄著龍頭枴杖,笑瞇瞇瞇的只管瞅著他。「打擾了,兩位老人家。」克三一呆,拱了拱手,撂下包袱挨著神案一屁股坐了下來,一串雷聲滾動了過去,那雨下得更大了。克三喘回了一口氣,解開了包袱,找出毛巾,心頭卻惡泛泛一陣翻騰了上來。兩步搶出了廟門,狠狠地,嘔了五六口,滿心的酒意就登時醒了大半。蹲在門檻上又歇了半晌,併起兩個掌心伸到了廟簷下,濺濺潑潑地一連喝了十來掬雨水。看看日頭,竹林外煙水濛濛的一團,早已偏西了。那雨兀自嘩啦啦落個不停。

天黑時,克三翻過了兩個山頭,來到斷河灣渡口。

只見黑水茫茫。

「客人,過河啊?」

擺渡的打起赤腳蹲到了船頭上,擡起臉來,笑嘻嘻只管望著克三。水邊燒起了一堆火,白蕭蕭,一片蘆花。那船家嘴裡招呼客人,手裏兩刀錢紙,一張一張的送到火頭上。

「今天起了大水,河灣裏水急,客人不趕路往那邊店裏混一晚吧,明天一早,再過河。」

船家指了指土坡上一家野店。

「客人早些安歇!」店家燒了盆熱水送進房來。「明天下午渡口要做法事,客人有要緊事一早過河去,晚了,看熱鬧的人多。」

克三脫了鞋倒出泥水,搓了搓,把腳探進水盆。店家走到門口,又回過頭。

「前幾天有個客人半夜過河,渡了一半,好好一個人啊就發起瘋痰病來啦,搥胸打臉,把自己罵了一頓,站起來往河心一跳,黑天半夜,溺死了。他家請了十二個和尚,十二個比丘尼,明天起在渡口拜三天龍王懺。客人來得巧喲!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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