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天荒」——好一片春雨

好一片春雨!四野茫茫,只見漫天紛落的雨。晌午五點多鐘,日頭水濛濛的一團紅,早已偏西了。秋棠挽著竹籃子獨個兒慢慢走在路上,聽著雨細刷細刷地打在油花傘上,心裡說不出的平安,喜樂。小路兩旁,望也望不斷一片綠汪汪的水田,三兩家茅寮子,寂悄悄的。雨中一溜眉黛似的淡淡的青山,天的那一邊。風起了,遠遠聽見山腳村莊外那一帶綠柳林子,嘩啦,嘩啦地,起了潮水一般。這無邊無際四月煙雨,把空闊的田野給靜靜的渲灑成了一片水綠茫茫。

——唉!

秋棠瞧著自己一雙赤腳,走著,走著,嘆了口氣,她騰出一隻小手摸了摸頭上那塊花綢帕子,濕湫湫地,讓雨給打濕了一片了。隨手扯下了帕子來,抖了抖,攤在竹籃口上。今早娘燉了一鍋糖醋蹄子,叫她送去蘆塘村,給小姨媽補一補月子。回家時,籃子裏裝滿了松果,她跟小姨爹家的五阿姐兩個,撿了一中午的。姐兒倆還做了個小布男娃娃,用墨描出鼻子,眼睛,不知怎的就缺了張嘴巴。如今想了起來,忍不住就揭開帕子,又往竹籃裏瞧了那布人兒一眼。只見他拱著個大肚腩,三角眼,倒吊眉,苦頭又苦臉的像個大男人懷足了十月的身孕,那德性叫人越看啊越是想笑。秋棠咬了咬嘴唇,四面望望,雨,下得更密了,長長的一條田間小路上那裏還看得見一個人影。這小丫頭兒索性把臉一揚甩了甩辮子,哈哈哈,笑個不停起來。花紙傘底下那小小一個天地,淅淅滴滴的一圈水簾,兜啊兜的。路上的泥沙地又濕,又軟,踩在秋棠腳心,沁進她心窩裏,涼絲絲地。三點半鐘上的路呢,出門時,小姨媽拿了條花緞子的小被褥,把紅噗噗肥頭大耳的一個孩子給裹起了,送秋棠出了屋門,眼圈一紅,想說甚麼到底又沒說出來。走出了村口,白漫漫一大片水蘆葦塘,天碧陰陰的。秋棠心裡遲疑,想了想,牙齒一咬蹲下身把鞋脫了,放進竹籃,褲管也捲到了腿肚子上。抬頭一看,滿天裏,忽然嘩亮了起來。數也數不完,受了驚似的四下裏飛竄了開去,好一片紛紛雪雪的白鷺鷥!秋棠一時看呆了。撐起了傘,那綿綿細雨早已漫天灑下來。

——都是小七子,小短命!死皮賴臉,磨了人這老半天,回家,又要挨娘的罵了。

臉一紅,秋棠忽然想起了甚麼,那張嘴巴子可就罵不下去了。這條路上又沒個人也沒個鬼影子,還怕出醜嗎?不知怎麼,自己那張臉卻臊得連耳根都燙了起來。心裡頭可別起了魔念呀。秋棠走著,想著,手裏那把花紙傘不住的兜了過來,兜過去。小姑娘的心事,就像她家莊口河隄上的柳枝一般,迎著這斜風細雨,一縷一縷悄悄地給撩了起來。

這天中午那一片天藍得像一匹喜藍色的緞子。村口好大的一片水塘,日頭下,眨亮眨亮。姐兒倆,一邊一個,提著一竹簍的髒衣服血褥子,來到了塘邊。那五阿姐笑吐了吐舌頭向秋棠做了個七月十五的鬼臉,看看左近沒人,把衣衫就脫了,只穿著一件貼身的小衣,鑽進了塘邊蘆葦叢裏。秋棠扠著手,望了望頂頭那一片水藍水藍的天,看了看塘水,哈的一聲一把身上衣衫一件一件的摔到了塘邊。四月的塘水,一下子暖進了秋棠的心窩。只聽得忽獵獵的一聲響,水光閃動,塘上,飛起了兩隻雪白的鷺鷥。「哈!哈!哈!」岸上有個人縱聲長笑。秋棠打了個寒噤,一轉身蹲進了水裏。半晌探出了頭來,五阿姐早已撈起臭烘烘一團爛泥,叭的,向塘邊潑了出去。

「作死的小七!偷看人洗澡呀。」

岸上一株公孫樹有兩丈來高,亭亭蓋蓋的伸到了塘面上來。朱小七蹺起一隻泥腿,挨著樹身,坐在一條橫幹上,把一頂斗笠遮住了半邊臉孔。呼嚕呼嚕的鼾聲,打著小悶雷。

「裝睡?」

「小阿棠,我的小媳婦子!你別衝著我繃臉兒呀。」

朱小七咯咯大笑,臉一側,閃開了秋棠潑過來的一把泥水。揭下了斗笠,地上一摔,朱小七睜開了兩隻眼睛來。

「誰是你的媳婦呀?」秋棠伸了根指頭,刮著臉。「你美!」

朱小七嘆了口氣,一個觔斗,蹦下樹,撣了撣身上那一把爛泥沙,抓起斗笠蓋上了頭。嘴裡唱著,拉長腳步去了。

朱小七喲

十四五喲

沒老婆喲

抱個枕頭

當媳婦喲——

秋棠望著小七走得遠了,鑽出了水來,把濕漉漉的兩根小花辮子,抄在手裏,絞了絞。

「五阿姐,你看這小七,倏來倏去,不像個江湖俠客?」

「他?小混混,小潑皮!」

「五阿姐。」

「嗯?」

「我們回去吧。」

「怎麼啦?」

「靜靜的,我害怕。」

「中午,沒人。」

「你看。」

「看甚麼!」

「那邊竹林啊。」

「甚麼啊?」

「有個人!蹲在那裏。」

「胡說。」

姐兒兩個就在塘邊找了塊大青石,把那一簍子髒衣服給搓一搓,洗了。一邊一個,提著走回家去。

小姨媽家的人口,可真雜。五阿姐的媽,小七子的媽,這兩張嘴皮子一清早起來就聒喇個沒完。難怪她們家的男人們早上一杯茶沒喝完,人就閃了。拿今天說,秋棠來蘆塘村看小姨媽坐月子,才走進後院,便聽見東屋裏那五阿姐的爹冷笑了一聲,說:「老二嗎?放在船行的那筆錢都叫人倒了,也討不回來,還有臉伸舌頭舐自己那張臉,稱英雄!」秋棠知道說的是小七的爹,站在窗底下,聽了聽。「人家倒還有臉舐呀。」婦人嗤的一聲笑出來。「你自己呢,那張老臉早就摘了下來,擦了屁股啦!我看你們朱家三兄弟,連那個老三,全是雞毛小膽!」秋棠一聽,五阿姐的媽連小姨爹也罵上了,對著窗裏狠狠呸了一口,提起那一鍋糖醋蹄子,找她小姨媽去了。這當口洗了衣服回來,晾好了,走過後院,就看見天井裏堆出了一根一根削開的葦眉子。五阿姐的媽,小七子的媽,肩挨著肩,坐在一條矮板凳上,一根指頭絞上了葦眉子又嫩又白,在她們懷裏蹦個不停,身邊地上,早就編出了好大的一片蘆蓆子。妯娌兩個人就像坐在皎白的一塊雪地上。

「今早我看見老三從被窩裏鑽出來,眼窩黑黑的!」

「就是鐵打的男人,也能叫女人磨得化成了一灘膿水喲。」

「三房這一對呀!」

「蜜裏調上了油,連坐月子——」

小七的媽,抬抬頭看見秋棠沉著一張小臉站在天井牆根下,訕訕的就停了嘴。五阿姐的媽接過口來,把眼一撩朝小七的媽潑了個眼色。

「我的舅小姐,那裏去玩了水來?那一頭一臉的都是泥草,還不快去打桶水洗洗臉!」回頭朝屋裏叫了兩聲:「阿五!阿五!這懶死丫頭,一閃,又死到那裏去了?」

秋棠只覺得自己有一口惡氣頂在心裡,出不來。一步一步,走到了門口,耳邊還聽見小七的媽說:

「三房這小外甥女,聰明伶俐,一顆心,生了十五六個竅。」

「也愛俏喲!她小姨媽才給了她一塊花綢帕子,喜歡得不得了。」

「就是脾氣毛了些,嘴巴不饒人。」

秋棠聽了,一回身惡狠狠地翻了兩個白眼,飛也似的蹦跑出後門去了。園裏靜悄悄的,五阿姐卻不知去了那兒。她也不說一聲,人一晃,幽魂似的可就不見了。秋棠心裡煩躁了上來,一個人慢吞吞的踅到了水井邊,把帕子一扯,順手一塞,掖在胳肢窩下。搖起了轆轤來正要打上一桶水,忽然看見水裏兩隻眼睛,眨啊眨的。那小辮子上結著兩根喜紅的頭繩,一晃又一晃地。只見天上白雲,一毬毬,滿天柳絮似的悠悠地飛渡了過去。不知那裏飄落了一片樹葉來,那一井的亮天光剎那間就給打碎了,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綠水漣漪,藍藍的一片天,眨亮,眨亮。自己那一張臉,好半晌,碎了,又聚了起來,靜靜的映漾水中。秋棠攀著井口可看得癡了,誰知一個不留神腋窩裏的帕子滑了下來,滴溜溜,掉落了水井中。「唉喲!」有人一拍手叫出聲來。秋棠抬頭一看,水井旁,那株老槐樹上猴兒似的蹲著的人可不就是朱小七。

「小七哥!」

「嗯。」

「幫個忙。」

「甚麼?」

秋棠指了指井裏。

「沒看見呀。」

「好小七!」

朱小七嘆了口氣,慢吞吞,伸了個懶腰。倏地一翻身,那兩隻泥腿便倒勾在樹幹上,探著頭,抓耳搔腮的朝向井裏張望了半天。

「有點難。」

「幫個忙呀。」

「叫一聲好哥哥。」

「好哥哥。」

「沒聽見。」

「好哥哥!」

「小媳婦子,那邊等我去。」

朱小七那眼珠子一轉,賊嘻嘻地朝後門口的柴房就呶了個嘴。秋棠臉一紅低下了頭,把兩條花辮子捏在自己手裏,玩弄著頭繩,慢吞吞挨走到了柴房門口。小七早已一個鷂子翻身,蹎下樹來,攀著轆轤繩子溜下井底去了。

柴房裏沒一個人,黑魆魆的。秋棠呆了一呆,把門一推,躲到了門後,一顆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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