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空門」——十一這個娘

不知怎的,這兩天天黑得比往常早些。晌晚六點多鐘,巷裏有些男人還蹲在門口吃晚飯,抬抬頭,甚麼時候,頂頭那一截天就黯了下來。莫不是今晚就要來一場好大的雷雨。巷心上一羣街坊小孩,男的,女的,圍成了一團。幾十雙眼睛只管愣瞪著地面上一個陀螺,滴溜溜,滴溜溜,一圈又一圈兜了開來。孩兒們,一面拍著手,一面唱起了兒歌:

正月到姑家

阿姑未種瓜

二月到姑家

阿姑正種瓜

三月到姑家

阿姑瓜發芽

四月到姑家

阿姑瓜開花

五月到姑家

阿姑花長瓜

六月到姑家

阿姑正摘瓜

十一那小子前腳還沒跨出門檻,油鋪裏,他娘一片聲打罵了出來:「小王八,你是我兒子,今晚便不回家!我一根掃帚把你父子兩個打出門去。」

十一那小子頭也不回,翻翻眼皮,笑了笑,一泡口水呸的吐出了巷心上。「烏龜小王八,小婊子,刨了你!唱甚麼?」孩兒們一哄都散了。十一扠起了腰站在前門口,呆了呆,邁開鴨掌般一雙大八字腳來就往巷口走了出去。可憐他那個娘,一身潑辣,偏偏在自己親生的骨肉面前施展不開來,只好把一口怨氣都出在家裏那個男人身上。

「你給我靜心坐一坐,小的後腳還在門裏,老的就拎起了汗衫,鬼趕似的慌慌張張想跟出去幹甚麼?」

「誰想幹甚麼來了?」細聲,細氣,男人應道。「天悶得慌,出門去吹吹風,透一口氣。」

「你當我死人啊?北菜市街觀音廟前搭起了戲臺啦。」

男人哈了個腰,笑嘻嘻,眼睛往門外轉著。

「你心裡真的想去看戲?」婦人把身子往門上一堵。「上回來的那個浪班子,演昭君出塞,扮王昭君的那個男戲子花名甚麼楊小朵的,唱著,哭著,只管朝臺下撩裙腳!」

「那有這回事——」

「鎮的男人蹲到戲臺下,把脖子舒著,去看楊小朵的毛腳。」

「沒有啊。」

「沒有?胡家父子兩個挨蹲在戲臺下看戲子毛腳,讓一鎮的人,笑死!」

「甚麼父子兩個?別讓人笑話吧。」

男人覷了個空,一低頭,從婦人那一條肥膀子底下鑽過了門去。

十一他娘呆了呆,心一酸,從油鋪裏搬出了一條長板凳來,自己悶坐在簷口,想起了心事。

對門秦家屋裏又沒上燈。一間土磚房,壓著矮簷黯沉沉的,只見那兩扇關著的黑漆板門斑斑剝剝,荒山裏,一座小廟似的。快一年了吧。自從上回街上那幫潑皮亂鬨鬨打破了門,光天化日下剽闖進了她家屋裏,這秦家的,就沒露過臉。那一個晌午,大熱天,看熱鬧的人站滿了一條巷子。十一那小子才十七歲哩,人又機靈,膽量又潑。人家一挑唆,他便帶起了頭來領著五六個大小潑皮,翻過秦家後牆,發一聲喊,分頭追上了那個不學好的小叔子。誰知半路上十一卻一頭潑喇喇栽進了誰家的糞坑裏,一身臭漓漓的就跑回家來。他娘看了,一聲不響,抄出了一根掃帚來打出了門去。那小叔子早就走脫了。姦沒捉成,戲唱不出來了,看熱鬧的人拍拍手一鬨而散。那一個熱天晌午!

十一他娘搖了搖頭,嘆口氣。

「油鋪那大嫂!一個人坐在門口,也不點燈,黑天夜,生誰家的氣啊?」

秦家隔壁吳家的,吃過了飯,打發她男人帶著大小兩個男孩子興沖沖的出了門去。看見十一他娘坐在門口外獃獃地悶想著心事,便笑嘻嘻走過了巷道來,打了個招呼。這兩個婦人,巷裏的活冤家,一天,兩回,才好得像一雙結了拜的姐妹,一個不趁心,翻過了臉,隔著條巷子指桑罵槐的嘩嘩啦啦就逞鬥起嘴皮子來。今晚,不知怎的這吳家的只覺事事順意,滿懷燙貼,一張臉膛先就笑開了。

「大嫂,你看這個天,黑得叫人一顆心荒荒涼涼的!」

十一他娘一口怨氣頂在心裡,把頭一扭,沒答腔。

「你生家裏男人的氣啊?」吳家的搖起蒲扇,遮著口,兩隻眼睛瞅住了十一他娘,笑了一笑。「你看看這個吉陵鎮,說大呢,還沒巴掌大,天一黑了就像個沒人煙的荒墟,男人們心裡閒得慌!看看白戲,沒甚麼大不了。」

「今晚又演昭君出塞?」

「男人啊,喜歡看昭君出塞。」

「演王昭君的又是那個叫甚麼楊小朵?」

「就是他!」吳家的說著,往十一他娘身邊悄悄挨了一挨,在門口長板凳上坐下來。「好漂亮的一個男人!兩片腮子,搽起紅紅的臙脂,水汪汪的一對眼波子,淌啊淌的——」

「怪道一鎮的男人都跑去瞇看他!」

「上回,半年多前,這楊小朵來演戲,我閒著沒事就跟在老吳後頭去望了望,遠遠的看見他抱著一隻琵琶,千嬌百媚的在戲臺上亮了相!四鄉趕來看戲的男人們聽他唱一回訴一回,心,都酸了起來。」吳家的搖著蒲扇,呆了呆,忽然,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北菜市街開豆腐店的那個老王,他不知那裏喝了酒,醉醺醺的蹲在戲臺下,看得火起了,一口,一聲:刨了你!刨了你!當場跳上戲臺揪出了那白臉毛延壽,把他一嘴假鬍假鬚一根根拔了,鬧得滿臺戲子慌做了一團。」

「有這回事?」

「真的啊。」

「這天時!」

「悶。」

「黑黑的。」

「要打雷了呢。」

「可不是。」

「我看油鋪那個大哥,一早起來就坐在長櫃裏低著頭撥他的算盤,見了人,就笑嘻嘻地哈腰打躬的,沒有兩句閒話,還像一個老實人!」吳家的一面說,一面把手裏搖著的蒲扇,一下又一下地往十一他娘心口輕輕的搧著。「倒是十一那小子,人也不小了——二十了吧?」

「十八。」

「做人還有點渾!昨天,他瞞著我家老吳,把一條三尺來長的龜殼花,放進老吳貨擔裏去。」

「龜殼花?」

「毒蛇喲。」

「這個孽障!」十一他娘嘆了口氣。「想當年,還是我吃了半年香灰,求觀音菩薩,求來的呢。」

「他老子也不管管他嗎?」

「那條老鯽溜才不管這閒事!一到晚上,天才黑,他心裡就盤算著,覷個空,溜出門去。」

「踏月啊?」

「到萬福巷,看姐兒!」

吳家的把身子挨靠了過來。「油鋪那個大哥,細眉細眼老老實實的,也串起了窰子姑娘嗎?」

「瞧著過乾癮吧了!」十一他娘冷笑一聲。「這天閹的——」

吳家的呆了一呆,半天,才說:「你看對門,今晚又沒上燈。」

「前些日子,有時我半夜睡醒,走出門來透口氣。」十一他娘說。「聽見對門屋裏,一聲聲,娃兒在哭。」

「娃兒?」

「才生下的!」

「有這回事?」

「真的啊。」

「怎麼——」

「她後門那一家,董大媽,也聽見過。」

「大嫂——」

「我說謊,天打雷劈,一家死!」

「難怪啊。」

「嗯?」

「街上那幫潑皮,要去捉姦。」

「算算日子,那時,她肚子裏已經懷了兩個月了。」

「那小叔子的?」

「誰知道。」

「快一年了,沒看見她出門來了。」

「做女人的,天生苦,小心過日子吧了,不要有甚麼把柄給捏在男人家手裏,才好。」

「街上那幫潑皮也做得絕了。」吳家的,搖了搖頭。「連她的婆家也紅了臉,慌慌的叫了兩個人,把她兒子小兆給領回魚窩頭去了。」

「無風,不起浪!」

「只落得零丁一身啊。」

「這天時!悶得叫人心煩。」

「烏天黑地的。」

「要下雨了。」

兩個婦人坐在門口一條長板凳上,靜靜地眺望著頂頭那一片天。

「我說,大嫂!」好半天那吳家的湊過了嘴皮來,悄聲說:「當初生下十一的時候,你家男人他心裡喜歡嗎?」

「他不喜歡?喜歡得很喲!扠住我脖子,逼我吃了半年香灰,好給他生一個香火種!」

吳家的,笑了笑。

「油鋪那大哥他細聲細氣的,也會來硬的嗎?」

十一他娘聽了這話,一張油黑臉皮火辣辣地登時燥熱了上來。「吳大姐,你當我甚麼?當初在娘家做閨女,害羞得很喲!看見男人,一張臉皮啊就脹得像豬肝,慌慌張張鑽進二門裏去。後來鬼婆老謝做媒,把我配給了這個開油鋪的胡四。胡老娘想抱孫子,天天走上門,叨叨,唸唸。他給逼得急了,一個人就跑去觀音廟討了一包香灰回來,一天,逼我吃一口,把我拉到神龕前,每天給菩薩磕三個頭。我一個才過門的大姑娘,知道甚麼事!連哄帶嚇,就胡里胡塗的給他弄了半年。還不是白弄一場!這天閹的,想兒子,想迷了心竅喲。有天晚上他在外面吃了酒,醉醺醺的,不知那裏弄了個光棍回來,說是,多年失散的結拜哥哥,來家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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