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白衣」——日頭雨

小樂敞著瘦愣愣的一副胸膛,大日頭底下走回家來,嘴裡不停的詛咒著天熱。他娘低著頭一個人坐在門檻上,出了神,只管揀著米裏的穀,聽見他一腳踹開了籬笆上的板門,眼皮也沒抬,說:「隔壁小順嫂才過來報訊,劉老實今天又在鎮上露了面。」小樂聽了,在門口日影裏站住,瞅了他娘一眼,臉一轉,望著屋前那一片白花花的水塘。「娘,你身上脫了兩個扣子了。」他娘放下膝頭上的米盆,把衣襟一攏,遮起了兩隻老乳,從頭上拔下了一根髮夾扣住心口,嘴裡說:「這兩天,你就死心在家裏好好的挺著,躲一躲那個兇神吧,你要再造出孽來,我就一頭撞死在這門上叫你看!」小樂挨在他娘身邊坐下來。「鬼天時!熱得人直冒涼汗,一個月沒下雨了。」他娘回過了臉,不聲不響,好半天,只管端詳著他。「你莫詛咒天公,早晚要給雷劈的!」老人家探過一隻手,悄悄地摸了摸兒子的心窩。「大熱天出冷汗,自己去熬一碗薑湯灌了吧!」

小樂走進廚房,舀了水,照自己頭上澆了一瓢。他娘抱著米盆,跟了來,看見兒子兩隻手撐住水缸沿望著那半缸渾水,癡癡的可不知想著什麼。「看你自己那張臉!青青的,死人一樣。」罵了一聲,把米盆砰的往灶頭上一撂,櫥櫃裏,摸出了生薑。小樂抬起了頭,從肩膊上扯下汗衫抹起了臉來,走到天井下,腳一抬,就在那條打著盹的母狗心窩上狠踹了一腳。「娘,我心裡惡泛泛的,聞到生薑就想嘔!晚上熬給我喝吧。」他娘搖著頭:「又造孽了!」

隔壁,小順的年輕女人捧起奶子哺著懷裏的孩子,笑嘻嘻的走進了廚房來,望著小樂的娘,說:「我走過你家門前,望望你,老人家,聽見你家裏那狗兒叫得好可憐。」那條拴在天井下的小母狗窩盤在日影裏,哼哼唧唧,伸長一根舌頭舔著自己的心窩,時不時,翻起眸子來睃了睃小樂。老人家搖搖頭,把一塊蹄膀骨頭扔進了天井,嘴裡說:「誰知道,他這回又是從那裏偷雞摸狗來的!」小樂掇過了一口熬豬食的鐵鍋,一使勁,架上了大灶,灌了十幾瓢水,一聲不吭,就在灶膛裏生起好大一堆柴火。小順的女人瞅著他從櫥櫃夾層裏抽出一把冷森森的尖刀,自己抱起兒子,走到天井下,笑嘻嘻的對小樂的娘說:「好俊的一條母狗!一身黑毛,賊亮賊亮的,還小喲,沒生養過狗仔的。」老人家聽了,一句話也沒有,抱起一口小小的石磨坐出門外,低著頭磨起了米漿。

小順的女人抬起頭來,望了望天色。「一個月不下雨了!這幾天,一片天毒藍藍的,今天可好,冒出了一團暗灰灰的雲頭。」抬高了嗓門,朝門外喊了一聲:「老大娘,要變天了!」小樂的娘只管推著磨上的石盤子,頭也沒回,像對自己說:「早該變天了,天公不開眼,叫日頭把一鎮的人熬死了吧。」

小樂聽了,咬咬牙往磨刀石上澆了一瓢水,揝起尖刀,蹲下了身去。小順的女人站在日影裏看著他在石頭上,磨起刀來。她那兒子吃奶吃在興頭上,笑嘻嘻,把牙根狠狠一咬。「小祖宗!一歲大,就長了牙,將來又是個坑娘的!」他娘瞪了個眼,輕輕打了他一個嘴巴,罵道。門外,小樂的娘聽了,說:「你還沒見識過我家這個偷雞摸狗的!懷他的時候,在我肚皮又蹬又踢,月子裏,餵他吃奶,那張嘴巴咬啊啃啊,好不容易,養到兩歲大了,就長出了一口尖尖的牙,找他前世的仇人報冤來了。」小樂把刀磨快了,往腰帶上,一插,抬起頭來瞅住了他娘說:「我生下來就是個歪,腦殼子裏,長了一隻咬腦蛆,早晚一天把我咬出了失心瘋。娘,你就趁心了吧。」他娘低著頭轉著磨子,半天,一回頭對小順的女人說:「你看,我養的什麼好兒子!牙齒利了,胳臂粗了,連我這個親生老娘也降他不住了。一天到晚趕著孫四房那個大流氓頭叫親哥哥,乾阿爸,跟進跟出,幫嫖,幫賭。那晚萬福巷裏迎觀音娘娘,孫四房他造了孽,眼下劉老實回來了,就讓那兇神自己去收拾收拾吧。」

大灶上的一鍋水蒸蒸騰騰地滾了起來,灶膛裏,柴火燒得劈啪響。小樂打起赤膊,烏鰍鰍的一條身子淌出了汗,手上一條汗衫,抹著額頭,佝著腰往灶膛裏一根一根送進了柴枝。小順的女人搧著心窩,一張臉,喘紅上來,抱起兒子懶洋洋地走到廚房門口,瞅著老人家,說。「你說奇不奇!那天劉老實逃回吉陵鎮,下過一場日頭雨,後來可就一直不下雨,一個月了。」小樂的娘抱著石磨子走進了堂屋,把手抹乾淨了,神龕前上了三枝香,才說:「那晚,一個吉陵鎮多少男人到萬福巷看迎神!孫四房造出了那種孽,也沒見有個人上前過問一聲,一個個都變了呆頭鵝,只會張著嘴巴白站在一邊,看熱鬧!天公不報應這些人,報應誰?」

小樂一聲不吭,咬咬牙,找了一根麻繩扣在腰帶上,一搖頭避開了他娘睃過來的眼神,拎起一口麻袋,慢吞吞走到天井下。四點鐘的日頭照進了屋裏,把小樂一條細細長長的影子拖過了天井,脖子上的那一截,落到了對面土牆上,歪吊著。那光景,就像迎神賽會踩著高蹺,伸著舌頭,抖索著一把大蒲扇招搖過市的無常鬼。灶頭上那鍋水早已燒開了,一廚房熱汽。小順的女人一身汗漓漓地把乳頭從她兒子嘴巴裏摳出來,哄著他,轉過了臉,看小樂逗起了狗兒。小樂一瞪眼,抖了抖手裏那一口麻袋,齜開牙來。那小母狗在天井牆根下窩成了一團,兩個眸子,賊亮賊亮地只管瞅住了小樂。孩子開心的依在他娘胸口,看了一回,沒來由的就扯開了喉嚨哇喇喇大哭起來,張著一雙小爪子,向他娘心窩直掐了過去。小順的女人就一面哼哼唱唱哄起了兒子,一面說:「莫逗她了吧,叫人看著,心裡惡剌剌的。」小樂上前一步,把麻袋使勁抖了一抖,腳下一跺。小母狗給撩得性起,慢吞吞撐起腳來,望著小樂也齜開了牙。小樂嘻嘻一笑兩步躥了上前,不聲不響把一口麻袋當頭罩了過去,手上一抽一提,攞起了袋口,反手往腰帶上拔出麻繩,繞著袋口一連打了五六個結,勒緊了。他老娘站在廚房門口直探著頭,一眼看見了兒子這個勾當,罵出一聲:「菩薩有眼喲!」孩子不哭了,一雙白嫩嫩小手攀住他娘脖子,笑嘻嘻地瞅著小樂把沉甸甸一口麻袋摜到了地上,順腳,又蹬上一腳。

「一棍子打死了吧,看她在麻袋子裏蹬蹬踢踢的,要悶到什麼時候,才悶得死她!」小順的女人把兒子抱到了天井下,抬抬腳,在麻袋上輕輕撩了一腳。

小樂笑了笑,耳朵上拿下了半截煙,往灶膛裏,點了火,天井邊一蹲,望著日頭下又蹎又躥的一口麻袋就自顧自吸起煙來。小順的女人攢起了眉心,端詳著他,半晌冷冷說:

「你少再造孽吧!你娘她跟你說了沒?小順剛回來說,今天中午,鎮上來了個外鄉人,一張黑臉都是鬍鬚,深山裏才走出的大野人似的,一進了鎮口就走到縣倉前那株樹下,抱著包袱一坐,就坐了一個下午,好長氣的!那些心裡鬧鬼的男人們聽說劉老實這兇神又逃回來了,窩在家裏都不敢出門,疑神疑鬼的,家裏可又坐不住,這當口,一個個都挨擠到縣倉對面祝家女人店裏。小順叫你這兩天不要出門。誰知道,他包袱裏頭藏著的不是那把菜刀喲!」

「我造孽,早晚我給雷劈!我怕菜刀?」小樂摔掉香煙頭,站起身來,拿過一條扁擔走進了天井。他娘在堂屋裏,介面說:「天上有雷,地下有閻羅,你莫替他操心。」

小順的女人才不吭聲了,一隻巴掌就把兒子的小臉蒙在她心窩裏,自己站到了一旁,看著小樂探手在麻袋上摸了摸,掄起扁擔頭來,往下,結結實實打了一棍。那小母狗兒悶哼了一聲,兩條後腿頂著麻袋子只蹬了兩蹬。小樂不聲不響,照頭,又一扁擔。小順的女人這才拿開摀住兒子臉兒的手,嘆了口氣:

「這兩扁擔,打得又狠又準!上回,小順沒頭沒腦打了十來棍,那條狗兒還一個勁的悶在麻袋裏又蹬又踢。」

天井裏,那口麻袋早已癱成了一團悄沒聲息了,小樂上前去撩撥了兩腳,一灘血滲了出來。他蹲下了身,三兩下解開了袋口上的麻繩,血潸潸地掇出了那一條小黑母狗,腦殼子開了花。他娘站在廚房門口又探過頭來,喊了聲:「你好不省事!抱著你兒子看這孽業!」小順的女人緊摟起孩子,正看著小樂從腰帶上抽出了一把尖刀,頭也沒轉,喊回道:「早打死了啦,我兒子,沒看見。」小樂呆了呆,一手撩起刀柄,一手揪住了狗脖子,冷颼颼地,刀尖在喉嚨上撥了兩撥,一刀,搠穿了血管。退後了兩步,瞅著一溜血汩出了刀窟窿,好半晌才回身走到灶頭下,一連舀了七八瓢滾燙的熱水,一瓢,一瓢,往死狗身上澆潑了起來。那小母狗兒挺起了四條腿瞪著天躺在紅亮紅亮大日頭底下,兩隻眸子,愣愣睜睜地翻了個白。小樂把刀一抹,彈了彈,隨手在石頭上磨了兩磨,一刀,剖下了心窩,順著肚腩直溜溜劃出了一道口子。他撂下了刀子,四根指頭嵌進了刀縫,上下一刨,兩邊一掰,翻開了肚腩,心肝腸子刉刉剝剝掏了出來。

小順的女人捫住她兒子的臉走上前,把身子蹲著,一根指頭,在死狗心窩上,撩了撩,回頭瞅著小樂吃吃地笑了起來:「好傢伙,奶子也長出來了,再等半年,串上一條公狗,這小母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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