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瓣的觀音蓮

——我讀《吉陵春秋》

余光中

在八十年代的臺灣小說裏,《吉陵春秋》是一個異數。這本小說的時空座標不很明確,也許是故意如此。長笙事件發生的時候,軍閥剛走,鐵路初通,鎮上已有耶穌教堂和外國神父,可以推想該是民國初年,也許就是《邊城》那樣的二十年代。但是從頭到尾,幾乎沒有述及什麼時事,所以也難推斷。在空間上,《吉陵春秋》也似乎有意曖昧其詞。就地理、氣候、社會背景、人物對話等項而言,很難斷言這小鎮是在江南或是華北。對話裡面雖有「您」、「挺」等字眼,交通工具雖然也有騾車,但是從第四頁的「正趕著南貨大批北銷,紅椒行情,一日三漲」等語看來,卻又似乎在講江南。

李永平生於東馬的沙勞越,二十歲來臺灣讀臺大外文系,畢業後留系擔任助教,以迄留美,回國後一直在高雄中山大學教書。他對中國大陸的村鎮,並無切身的體驗,所以也不便經營鄉土的寫實。朱炎說吉陵鎮是華南,臺灣、南洋三地的綜合體,我大致上可以接受。但是書中從來不見馬來人和椰樹,而人物的對話也和臺語無關,所以就從虛構的立場說來,這本小說只宜發生在中國大陸。

其實這件事根本不用我們來操心,因為李永平原就無意追求所謂的寫實主義。吉陵鎮的存在不靠地圖與報紙,只能向中國的社會風俗與文化傳統去印證。書中的人物只在吉陵鎮與坳子口之間過日子,附近有什麼大城,我們無由得知。在「現實」的意義上,這是一個絕緣的世界。但是在精神的領域,《吉陵春秋》卻探入我國舊小說中所呈現的底層文化,去觀照頗為原始的人性。

喜歡追蹤故事的讀者,看了《吉陵春秋》恐怕會相當失望。本書的氣氛強烈,場景生動,但情節並不曲折入勝。全書的主要線索是長笙的被辱,劉老實的復仇,和鎮民蠢蠢不安的罪惡感。長笙是不幸家庭的遺孤,大難不死,卻無後福。她嫁給了萬福巷裏棺材店的老闆劉老實,四鄰都是嫖客進出娼婦倚門的妓院,因此劉老實十分擔心,她也深居簡出,絕少與人搭訕。長笙肌膚白潔,出門也是一身素底碎花的衫褲,妓女在背後都說「劉老實是「一條黑炭頭,趴在她身上」。六月十九日,觀音節慶的神轎遊行到萬福巷來,滿街妓女都燒香跪拜。忙亂之中,鎮上的大流氓孫四房乘著酒興把長笙強姦了。長笙上吊自殺,孫四房被捕入獄,劉老實發了狂,提了菜刀殺掉孫四房的相好妓女春紅,再殺孫四嫂,然後向官方自首。後來報載劉老實越獄,吉陵鎮上便謠傳他要回來復仇,因為當日長笙的被辱還牽涉幾個幫兇的小潑皮。風聲鶴唳的吉陵鎮上,人人疑神疑鬼,說是長笙的冤魂白晝作祟,復仇者坐在苦楝樹下等人。

除了這條主線之外,書中還有不少引申出來的支線,例如卷二「空門」述秦家的寡婦,卷三「天荒」述蕭家的三代,卷四「花雨」則引入魯氏婆媳。繁多的線索之間往往牽葛交籐,互為主客,並無明確的交代。《吉陵春秋》這本書共分四卷十二篇作品,其間的關係忽隱忽現,若斷若續,榫頭相接,令人狐疑之餘,難以決定,這究竟是一部長篇小說呢還是十二個短篇。舉個例子,卷一的小樂、卷二的十一小子、卷三裏劫走秋棠的少年,卷四裏燕娘的丈夫,這四個角色都是同一個人嗎?果真如此,為什麼不用同一個名字呢?又例如秋棠,先後出現在卷一、卷三、卷四裏;在卷一裏她已成娼妓,但在卷三的「好一片春雨」裏,她卻還是天真無邪的小女孩,時序令人難以捉摸。

李永平在《吉陵春秋》裏使用的敘述手法,不是直線的進行,而是反彈與折射,因此每一篇新的故事對前面的幾篇都有所補充或修正,或者跳接到更前面的一篇。而在同一篇裏,今昔的交替也相當頻仍,在時間上不斷反彈,頗能產生張力與立體感。例如「日頭雨」一篇對前面的「萬福巷裏」便補充了許多,「萬福巷裏」某些一筆帶過的遠距離鏡頭。到了「日頭雨」裏就成了較長的近距離寫照。「日頭雨」本身在今昔之間也一再反覆。達六次之多。這種手法,交疊之中寓有發展似曾相識而推陳出新,有點像音樂裏的變奏(variations upon a theme),確能使人反覆回味。

作者在營造氣氛與懸宕上面,頗下工夫,每將一般小說需要解決的問題懸而不決。例如「萬福巷裏」長笙受辱,在緊要關頭作者卻把鏡頭突然移開,轉對迎接觀音神轎的羣眾場面,讀者要等到下一篇「日頭雨」才能重見那緊要關頭。又例如「好一片春雨」裏,天真可愛的秋棠落入陌生少年的手中,剛發現五阿姐遇害而自身也難保,讀者正在驚愕之際,小說竟戛然而止。一直要等到「大水」裏,她才似乎出現了一瞥。作者說得愈直,讀者就想得愈少。作者愈暗示,讀者愈苦追。最為論評家稱道的是「日頭雨」中故佈疑陣讓小樂面對復仇者的一幕,劍拔弩張,眼看著就要像西部片中雙雄的對決。高潮並未得洩,因為小樂和那人照了面後,非但沒有決鬥,甚至也未揭開那人的身分。李永平之志不在暢說故事,而在探索內心的真相。那人是誰,並不重要,因為他只是良心的陰影,誰能跟「它」去決鬥呢?

《吉陵春秋》的另一特色,是敘事含蓄,事件到了高潮反而筆精墨簡,只用中距離或者遠距離的鏡頭來捕捉印象。每次發生一件事,事先的懸宕和事後的回味往往倍於敘事的本身。這種藝術之所以取勝,不在《史記》那樣的敘事生動,而在詩的情緒飽滿。李永平的作品自有其戲劇性,但其佳妙往往不在動作,而在姿勢,令人想起西方舞台的真人畫(tableau)。性與暴力的高潮,例如長笙被姦,劉老實殺人等等,在他作品裡都不加鋪陳。比起劉老實殺人場面的簡述來,小樂屠狗的那段鋪張得多了。

性與暴力原是罪惡的兩個要素,也是人性中包含的獸性。這兩件事在西方文化裏比在中國文化裏表現得坦露多了。英國的古民謠裏充溢性與暴力,但中國的詩經裏這些就淡得多了,性愛還有些,暴力就幾乎不見。英國古民謠以敘事為主,中國的則多抒情。這種差別也許可以解釋,何以李永平在處理這些事上抒情多於敘事,而且著墨較淡。

吉陵鎮是一個罪惡之城。中國底層文化的道德傳統置淫於萬惡之首,萬福巷的妓院正是萬惡之淵。劉老實的棺材店偏偏開在妓院的中間,像是死亡對生命之大欲的嘲弄。劉老實跨在棺材板上刨木的姿勢,與嫖客的姿勢互為蒙太奇。他的年輕妻子長笙,白嫩的身軀裹著白衣,在這萬惡之巷裏成為污泥中的白蓮,卻逃不過被染的命運。強姦,正是暴力施之於性的罪惡,吉陵鎮的罪惡以此為焦點。這件事竟然發生在觀音生辰的慶典,實在是神人不容,尤其因為長笙的形象與觀音暗暗疊合。郁老道士的自戕,眾妓女的自甘被轎夫踐踏,都是贖罪的儀式。劉紹銘說《吉陵春秋》的故事是表現「男人的獸性與純良(女性)之脆弱無助」。純良的長笙在生前確是無助,但借了死亡之力她卻為自己的貞操復仇,成為強者。觀音假她之手來懲戒孫四房,並警告鎮民:孫四房竟然敢打棺材店老闆的主意,真是跟死亡開玩笑了。《吉陵春秋》實在是一本意象豐富對比無窮的小說,相信未來的評論家當會在這方面繼續探討。

如果「日頭雨」裏的小樂就是「思念」裏燕娘的丈夫,那麼,七八年後他終於向善了。燕娘在這本書的尾聲中出現,她的純真可愛令讀者對吉陵鎮的未來懷抱一點希望。從長笙到張葆葵,從張葆葵到秋棠,吉陵女人的遭遇是可悲的,然則燕娘的命運該會超越她們吧?可是正如中國的哲學是陰陽相生,純真的女性終於擺不開罪惡的黑影:長笙之於孫四房,張葆葵之於流言,秋棠之於路客,都是如此。燕娘雖然純真,她的四周也已危機重重,過去的罪惡,亦即舊社會所謂的「孽」,已經把黑影伸到她孩子的身上,使他夜夢不寧,無病而哭。燕娘甚至做了個惡夢,夢見她正懷著的第二胎孩子一生出來就給人抱走了。孩子,正是未來的象徵。燕娘的未來令人擔憂,慈航普渡的觀音果真能保佑她麼?

《吉陵春秋》的語言最具特色,作者顯然有意洗盡西化之病,創造一種清純的文體,而成為風格獨具的文體家。大體上他是成功了。消極的一面,李永平的句法已經擺脫了惡性西化常見的繁瑣、生硬、冗長,尤其是那些氾濫成災的高帽句和前置詞片語(propositional phrase)。他的句和段都疏密有度,長短相宜,活潑而有變化。對話極少,卻不失口語的流利自然,是另一特色。他的語言成分裏罕見方言,冷僻的文言、新文藝腔,卻採用了不少舊小說的詞彙,使這本小說的世界自給自足地定位於中國傳統的下層社會。積極的一面,李永平描寫景物富於感性,敘事的時候更善於運用手和眼的動詞。且舉「思念」的第一段為例:

水聲響動,田田蓮葉盪出了一艘小船來。九月裏水藍的一片天,一塘水。

再引「好一片春雨」裏的一段:

秋棠一咬牙縮起脖子,把傘柄子夾到了肩窩底下,迎著大風,抬抬眼,只見西邊那一片天湧起了一滾一滾彤雲。那光景,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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