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長腳

張永紅和長腳維持了較長時間的朋友關係,一是因為長腳捨得在她身上花錢,二是因為還沒有出現替代長腳的人。長腳對張永紅說,他的祖父是滬上著名的醬油大王,他且是唯一的孫子,是法定的繼承人。他說他祖父的醬油廠遍佈東南亞地區,歐洲美國也有一部分。他老人家的產業除去醬油工業,還有橡膠園,墾殖地,甚至原始森林,湄公河邊有一個專用碼頭,紐約華爾街在發行他的股票。聽起來,就像是天方夜譚。張永紅並不當真,但有一樁事情,卻是假不了的,那就是他的錢。長腳花起錢來確實有些駭世驚俗,他使張永紅對錢的觀念,前進了好幾位數。有時候,她剋制不住激動的心情,來向王琦瑤描述他們一擲千金的情形。王琦瑤問他從哪裡來的錢,張永紅就也把那一套天方夜譚從頭說一遍。說的時候,自己心裡便也信服了。王琦瑤可不敢信,心裡存疑,又不好說破,有機會冷眼觀察長腳,卻看出幾分端倪。

這其實是一類混社會的人,上海這地場從來就有這樣的人,他們大都沒有正式職業,但吃喝穿戴卻一律是上乘。白天在酒店的大堂酒吧裡,喝酒談笑的,就是他們。晚上,更不必說了,沒有他們,這城市的夜生活便開不了場。但你別以為他們光是在玩,他們也是在工作掙錢。比如,陪外國人打網球,教授摩托車。再比如替一些服務單位接洽旅行團,順帶做一點兌換外幣的買賣。這些國內國外的關係,他們是在馬路上和酒店裡打通的。他們一般都會幾句英語,夠他們打招呼,套近乎,換外幣,做臨時導遊。由於他們從事的工作帶有國際化的性質,使他們開闊了眼界,服飾和風度漸趨世界潮流。他們是思想開放的一群,不拘一格的作風。這個社會有許多兼顧不到的小環節,都是由他們承擔義務,填補了漏洞。他們可是比誰都忙碌,街上出租車的生意,主要是靠他們做的,餐館的買賣,也是靠他們做的。這城市顯得多繁榮啊!

長腳身高一米九○,臉是那類瘦長臉型,中間稍有些凹,牙齒則有些地包天,戴一副眼鏡。身體看上去幾乎是乾瘦,實際上卻很結實,肌肉稱得上是發達。由於地包天的關係,他說起話來稍稍有些大舌頭,但並不礙事,聽起來還有幾分斯文。他很喜歡說話,不管生人熟人,見面就滔滔不絕,這給人熱情洋溢的印象。他還喜歡替人付賬,有時在餐館吃飯,遇到有熟人在另一桌吃,結束時,他便把熟人那一桌一起付了賬。陪張永紅買東西,都是挑最好的買。每次去王琦瑤家,從不空手的,要帶禮物。禮物帶的很雅緻,一束玫瑰花。並且是在大冷的冬天,這玫瑰是從南方空運過來,十元錢一朵,來到沒有暖氣的王琦瑤家中,轉眼間便枯萎了。他成天跑東跑西,來不及地花錢,錢都是花在別人身上,自己身上一年到頭是一條牛仔褲,又髒又破。旅遊鞋也是又髒又破。是顧不上自己,也是風格。尤其是冬天,他從不穿羽絨衣,只一件單衣,凍得鼻青臉腫,人也蜷起來了。但情緒依舊很昂揚,總是樂呵呵的,不笑不說話。他是一個天性快樂的人,喜歡人多和熱鬧,看到大家高興,他便高興。為了創造歡快的氣氛,他甚至願意扮演一個受嘲弄的角色。他真是能委屈自己,像他這樣無私的人,天下難找。漸漸地,他確實也贏得了人們的心。人們要去哪裡,都要叫上他一起,看不見他,也會找他,說:長腳呢?上哪兒去了?他就是這樣,慢慢地耐心地經營起他的人際關係,像他們這樣混社會的人,表面上流動無常,實質裡還是有著相對的穩定,有一些約定俗成的規則。所以也是像上班和下班一樣,聚和散是有一定路數可循的。他們上的是接近工廠裡中班這一檔班次,大約中午十一點碰頭,深夜十二點以後才分手的。他們分手後,就各人走各人的路,漸漸消失在路燈下的樹影裡面。

長腳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向著上海的西南角騎去。他慢慢地踏著車,路面上的人影顯得很冷清。開始他嘴裡還哼著一支歌,漸漸地也沒聲了。只聽見自行車的鉸鏈吱啦啦響。馬路偏僻起來,燈也稀疏了,長腳那一顆歡快的心沉寂下來。假如有人在這時看見他的臉色,便會發現他換了一個人。他鬱鬱寡歡,眉宇間還有一股因煩躁而起的凶蠻之氣。他的臉色暗淡了,失去了光彩。這時候,他已經騎到了一個住宅區,兩邊的房屋是七十年代造的工房,由於施工粗糙,用料簡陋,看上去已舊得可以,在陡然明亮的月光下,像一排排的水泥盒子,一盞燈都不亮了。那裡面藏著黑壓壓的夢魘,只有一個靈魂是清醒的,那就是長腳。他穿行在水泥盒子間,要是能夠俯視的話,就好像一個蟲子在墓穴間穿行。他停在其中一座樓前,將自行車靠在牆上,然後走進門洞,便被那裡的黑暗吃掉了。難為長腳是怎麼走上樓梯的。樓梯放滿了雜物,供人走的只有一尺半寬的地方。這時,長腳就變成了一隻靈巧的貓,他悄無聲息,三步兩步就上了樓。你可以想像他在這裡已經生活得多麼久了。他打開一扇門,這裡有一些光,是從通道的窗裡透進來。並且有一些動靜,馬桶的漏水聲。通道裡也是東西。這裡兩家共一套的單元,住了很多年,屋角裡的蛛網就是證明。長腳先到廚房裡,拉開碗櫥的紗門,朝裡看看,並不為想吃什麼,只是習慣成自然。碗櫥裡有一些碗腳,上面積了一層薄膜。他關上櫥門,從煤氣灶下提了一瓶水,就去了廁所。過一會兒,就響起了腳在水盆裡攪動的輕輕的潑喇聲,長腳在洗腳。這一切他都是趁著窗外那點模糊的月光做的,完全不必開燈,閉著眼都行。他坐在馬桶上,腳浸在水盆裡,手裡抓一塊乾腳布,擱在膝蓋上,眼睛看著前方。潮濕的水泥地上,有一些小蟲在活動,長腳在想什麼呢?

假如不是親眼看見,你說什麼也不會相信,長腳睡在這樣一張床上。這床是安在一個直套間的外間,床前是吃飯的方桌,桌上總難免有一些油膩的氣息。床的上方是一長條擱板,夏天放棉花胎,冬天放蓆子,還放一些終年不用卻不知為什麼不丟的雜物。所以長腳看上去就好像鑽進一個洞裡去睡覺的。他一旦鑽進去,便將被子蒙了頭,轉眼間也讓夢魘攫了進去,沉沒在黑暗中了。於是,最後的一點活動也沒有了,真是說不出的寂靜和沉悶。這裡的黑夜倒是貨真價實的黑夜,不摻一點假的,盛在這些水泥格子裡,又壓實了一些。從光明裡走來的長腳怎麼忍受得了啊!所以,他蒙著頭大睡的樣子,就好像是在哭泣,是一頭哭泣的鴕鳥。你看他弓著腰,蜷著長腿,要藏身又藏不住的傷心樣,你的眼淚也會流了下來。可到了白天,這情形就會變得有些滑稽。因像長腳這樣晚睡的人,通常都是要晚起的。再說,他就是早起了又能上哪兒去?所有過夜生活的人這時候都在睡覺呢!於是他也只得睡覺。要去上班或者上學的人們就在他床前走來走去,高聲說話,或是坐在床沿吃早飯,筷子碰在碗邊,叮噹作響。門窗大開著,早晨的日光直曬到長腳身上,這是白晝的夢魘。誰說夢魘都是黑夜裡的?有一些就不是。好像是有意同昨晚的寂靜作比,這時候是要多吵有多吵,各種各樣的聲音都有,那個鬧呀!可長腳就是睡得著,是這萬物齊鳴中的一個獨眠不醒。這樣的鬧至少有一個小時,只聽那些門一扇扇碰響,樓梯上腳步雜沓,窗外自行車鈴聲一片,慢慢遠去,趨於無聲。就在將靜未靜的一刻,卻從遠而來一陣音樂,是小學校的早操樂曲,一拍一拍的極有節律,傳進長腳的耳朵,這時,長腳就好像回到了小的時候。

長腳小時候還有一種常聽的音樂,就是下午四點鐘左右,鐵路岔口放路障的鐘聲。鐘聲一響,他的兩個姐姐就一人牽著他的一隻手,跑到路口去等。他還隱約記得那時住的房子,是一片平房中的一間。他們姐弟三人在這些自家搭建的房屋的阡陌裡穿行著,急匆匆像是去趕赴什麼約會。當他們來到路口,已可看見那燈一亮一亮,警示行人車輛停止,鐘聲依然噹噹個不停。然後,汽笛響了,火車卡嚓嚓地過來了,開始還是輕快的腳步,到了近處,卻陡然間風馳電掣起來,一節節車廂從眼前過去,那車窗裡都是人,卻來不及看清面目。長腳就想:他們是去哪裡呢?車廂過盡,稍停一會兒,路障慢慢舉起,人和車潮水般漫上鐵軌,長腳便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他們的母親。他是這家裡唯一的男孩,兩個姐姐一個比他大七歲,一個比他大六歲,是他的兩個小保姆。她們在門口一棵樹上吊一根繩子,繩子上拴一個小板凳,這樣就做成一個鞦韆,是他的兒童樂園。還有磚地上爬行的螞蟻,泥裡的蚯蚓,都是他的夥伴,他還隱約記著那時的快樂。後來他們就搬到了現在的工房。這水泥匣子樣的工房,給長腳的只有煩悶,雖然他是有好天性的,可也止不住煩悶的生長,屋角和床肚裡的灰塵,牆上的水跡,天花板上的裂紋,還有越來越多的雜物,其實都是他日積月累的煩悶。他又說不出來,就覺著沒意思,很沒意思。中學畢業,他分在一家染料化工廠做操作工,進廠第二年就得了肝炎,回家休養,再沒去上班。長病假裡,他每天早晨騎著自行車出去漫遊,不知不覺的,煩悶消散了。

他騎車走在馬路上,看著街景,快樂的好天性又回來了。街上的陽光很明媚,景物也明媚。長腳弓著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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