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一章 薇薇

薇薇出生於一九六一年,到了一九七六年,正是十五歲的豆蔻年華。倘要以為她母親王琦瑤漂亮,她就也漂亮,那就大錯特錯了。薇薇稱不上是好看,雖然繼承了王琦瑤的眉眼,可那類眉眼是要有風韻和情味作底的,否則便是平淡無趣了。而薇薇生長的那個年頭,是最無法為人提供這兩項的學習和培養。她難免也是乾巴巴的,甚至在神情方面還有些粗陋。那些年頭裡,女孩子要稱上好看,倒全是憑實力的,一點也摻不得水。薇薇顯然不具備這樣的好看的條件。她時常聽見人們議論,說女兒不如母親漂亮,這使她對母親心生妒忌,尤其當她長成一個少女的時候。她看見母親依然顯得年輕清秀的樣子,便覺著自己的好看是母親剝奪掉的。這類議論對母親也是有影響的,那就是使王琦瑤保持了心理上的優勢,能以沉著自若的態度面對日益長成的女兒,而不致感到年歲逼人。薇薇剛長到能穿王琦瑤的衣服的時候,就開始和母親爭衣服穿了。有時候,王琦瑤分明出於好心,說這衣服對她太老成,她反而更要穿那衣服,似乎母親是心懷叵測。家裡有兩個女人,再沒個男人來解圍,事情是真難辦。倘要以為這個沒有父親的家庭會受到種種壓力,那也大錯特錯了。人們雖然會對她們嚼些舌頭,可卻從來沒有麻煩過她們什麼,甚至還有些憐惜和照顧。她們的麻煩淨是自己找的。如同所有結成對頭的女人那樣,她們也是勾心鬥角的一對。一九七六年,王琦瑤是四十七歲,看上去至少減去十歲,和女兒走在一起,更像是一對姐妹,也是姐姐比妹妹好看。但好看歸好看,青春卻是另一回事,怎麼補也補不過來,到底是年輕佔些便宜,有著許多留待享用的權利,不爭取也是歸她。所以,王琦瑤對女兒也是有妒意的,薇薇呢,便也有了她的優勢。總之,這母女倆的優劣位置是可轉換的,決定於從哪個角度看問題。

每年的大伏天,王琦瑤曬霉的時候,打開樟木箱,衣服搭滿了幾竹竿,窗台上則是各色皮鞋。滿屋子都飛揚著細小的灰塵,在陽光裡上下沉浮。薇薇就像踩高蹺似的,將每一雙皮鞋都套在腳上拖一圈。開始的時候,她的腳只能佔個鞋尖,走兩步就要摔倒。後來,她的腳長起來了,一年比一年地穿滿了這些高跟鞋。箱子底的抽了絲的玻璃絲襪也叫她驚奇,把手伸進去,再張開,對著太陽,看那蟬翼似的玻璃絲。她的手也一年一年長大,最終將那絲襪徹底撐破。還有那些綴了珠子的手提包,散了串的珍珠項鍊,掉了水鑽的胸針,蛀了洞的法蘭絨貝蕾帽。都是箱角裡的物件,雖是七零八落,卻也湊合成了一幅奇光異色的圖畫。這幅圖畫在這大太陽天裡,是有些暗淡,還有些灰心喪氣的,就像那種剝落了油彩的舊油畫,然而卻流露出華麗的表情。薇薇將這些東西全披掛起來,然後去照鏡子,鏡子裡的人不是人,是妖精。她一邊做著許多她以為是壞女人的姿態,一邊笑彎了腰。她想像不出母親當年的樣子,也想像不出母親當年的那個時代。今天的景象再是索然無味,因為是她的時代,所以還是今天好。薇薇有時候故意將母親的這些箱底弄壞一點兩點,從皮領上扯下幾撮毛,緞旗袍上勾出幾根絲,等著母親來罵她,好和王琦瑤頂嘴。可是,日落時分,母親收東西時,卻不是每次都發現,即使發現,反應也很淡漠。她將那破綻處迎著光線仔細看著,然後便疊好收起了,說:誰曉得還穿著穿不著。薇薇不覺也感到了黯然,甚至還有些可憐母親,起了自責的心情。這心情不是出於同情和善解,倒是來自青春的狂妄,覺著世界都是自己的,何苦去欺那些走在末途的老年人。在他們眼中,只要年長十歲,便可稱得上老人了。有時你聽他們在說「老頭子」「老太婆」的,其實那不過是三十多歲的人,四十多歲的人就更別提了。

但薇薇時常會忘記自己的優勢,內心是有些自卑的。年輕總是這樣,因為缺乏經驗,便不會利用自己的好條件,而且特別容易受影響,不相信自己。所以,薇薇就變得不願意和母親一起出門。母親在場,她止不住就流露出喪氣的表情,使她平淡的面目更打了折扣。小些的時候,對母親的倚賴還壓制著挫敗感,漸漸大了,所謂翅膀硬了,倚賴逐步消退,挫敗感便日益上升,變得尖銳起來。一九七六年時,薇薇是高中一年級學生。她照例是不會對學習有什麼興趣的,政治上自然也沒什麼要求。她是那種典型的淮海路上的女孩,商店櫥窗是她們的日常景觀,睜眼就看見的。這些櫥窗裡是有著切膚可感的人生,倒不是「假大空」的。它是比柴米油鹽再進一步的生活圖畫,在物質需求上添一點精神需求,可說是生活的美學。薇薇這些女孩子,都是受到生活美學陶冶的女孩子。上海這城市,你不會找到比淮海路的女孩更會打扮的人了。穿衣戴帽,其實就是生活美學的實踐。倘若你看見過她們將一件樸素的藍布罩衫穿出那樣別緻的情調,你真是要驚得說不出話來。

在那個嚴重匱乏生活情趣的年頭裡,她們只須小小一點材料,便可使之煥發出光彩。她們一點不比那些反潮流的英雄們差勁,並且她們還是說的少,做的多,身體力行,傳播著實事求是的人生意義和熱情。在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上半葉,你到淮海路來走一遭,便能感受到在那虛偽空洞的政治生活底下的一顆活潑跳躍的心。當然,你要細心地看,看那平直頭髮的一點彎曲的髮梢,那藍布衫裡的一角襯衣領子,還有圍巾的繫法,鞋帶上的小花頭,那真是妙不可言,用心之苦令人大受感動。薇薇的理想,是高中畢業後到羊毛衫櫃檯去做一名營業員。說實在,那陣子的選擇很有限,薇薇也不是個好高騖遠的人,她甚至都不是個肯動腦筋的人,對自己前途的設想,帶著點依葫蘆畫瓢的意思。這點上,她也不如王琦瑤,當然這也是時代的局限性。總之,薇薇是淮海路上的女孩中最平常的一個,不是精英,也不是落伍者,屬於群眾的隊伍,最多數人。

一九七六年的歷史轉變,帶給薇薇她們的消息,也是生活美學範疇的。播映老電影是一樁,高跟鞋是一樁,電燙頭髮是又一樁。王琦瑤自然是要去燙頭髮的。不知是理髮師的電燙手藝生疏了,還是看慣了直髮反而看不慣鬈髮了,王琦瑤從理髮店回來時是非常懊惱的。新燙的頭髮就像雞窩,顯得邋遢,而且看出了年紀。她再怎麼梳理都弄不好,心裡直罵自己沒事找事,還罵理髮店沒有金剛鑽,卻偏要攬磁器活。其時,薇薇也和她的同學一起去燙了辮梢和劉海,倒是乾淨利索,也增添了一點嫵媚。薇薇心情很好地回到家,卻不料母親說她像個從前的蘇州小大姐。薇薇被潑了冷水,倒不氣餒,曉得母親這幾日因為頭髮燙壞了氣不順,由著她說,並不回嘴,還幫著王琦瑤卷頭髮做頭髮,鏡子裡看出了自己的優勢。王琦瑤一邊想起佛家把頭髮叫做煩惱絲,是實在有道理。這千絲萬縷的,真是煩惱死人了。過了幾天,王琦瑤又去理髮店,乾脆剪了,極短的,倒新造出一個髮式,非常別緻。走出理髮店時,這才覺出藍天紅日,微風拂面。薇薇一看母親,再看自己,果然是一個蘇州小大姐,不由一陣沮喪。這回就輪到王琦瑤替她弄頭髮了。可她心裡有成見,總覺著母親給她的建議不對頭,故意要她難看似的。王琦瑤說什麼,她反對什麼。最後,王琦瑤生氣了,撇下她走開去,薇薇一個人對著鏡子,不由就哭了起來。這麼鬧一場,她們母女至少有三天不說話,進來出去都像沒看見。

到了第二年,服裝的世界開始繁榮,許多新款式出現在街頭。據老派人看,這些新款式都可以在舊款式裡找到源頭的。於是,王琦瑤便哀悼起她的衣箱,有多少她以為穿不著的衣服,如今到了出頭之日,卻已經賣的賣,破的破。她嘮叨著這些,薇薇倒不覺著囉唆,還很耐心地聽。聽母親細緻地描繪每一件衣服的質地款式,以及出席的場合,曬霉的日子又到了眼前。她看見母親的好日子已經失了光彩,而她的好日子正在向她招手。她奮起直追的,要去響應新世界的召喚。她和她那些同學們,將這城市服裝店的門檻都快踏破了,成衣店的門檻也踏破了。她們讀書的時間沒有談衣服的時間多。她們還把外國電影當做服裝的摹本反覆去看。然而當她們初走出原先那個簡單的無從選擇的衣著世界,面對這一個豐富多彩、紛繁雜沓的服裝形勢,便會感到無所適從。天賦好一些的人,尚能夠迅速找到方向,走到時尚的前列,起個領路人的作用。像薇薇這樣天賦一般的人,難免就要走一些彎路,付些學費。其實薇薇要是肯多聽母親幾句,也許還可以及時走上正軌,合上時尚的腳步。可她偏是要同母親唱對台戲的。母親說東,她偏西。要說起來,在服飾的進步方面,薇薇是花大力氣了。但失敗還是不可避免。她每過一段日子,就為了要錢做衣服和王琦瑤嘔氣;做好的衣服效果適得其反,又要和王琦瑤嘔氣;再看母親不費一點難的,將箱底的舊衣服稍作整理便一領潮流,還得嘔一次氣。在追求時髦的過程中,薇薇就是這樣將錢和心情作代價,舉步維艱地前進。

不過,凡事都怕用心二字,再過了一年,薇薇的裝束便得了要領。看見她,就知道街上在流行什麼。而她一旦納入時尚的潮流,心情便從容了許多。她有了一些識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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