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昔人已乘黃鶴去」

後來,王琦瑤也到蔣麗莉家去過。其時,她家已從新村搬出來,住在淮海坊,離王琦瑤處只兩站路。這天是星期天,把孩子哄睡了午覺,王琦瑤自己出來交付水電費。看天氣很好,時候也還早,就放慢腳步在馬路上看櫥窗。忽聽有人叫她,見是蔣麗莉,手裡拿著一卷藏青布料,說要去找裁縫做一條褲子。王琦瑤拿過布料一看,見是普通的人造棉,便說,這又何須找裁縫,她就能做。蔣麗莉說真的嗎?那就到你家去量尺寸吧。兩人調頭走了幾步,蔣麗莉卻停下腳步說:為什麼不上她家去量呢?王琦瑤不是還從來沒去過她家。於是兩人就再調頭往淮海坊去。蔣麗莉家住底樓一層,朝南兩大間,再帶朝北一小間,前邊有一個小花園,什麼也沒種,只是橫了幾根竹竿晾衣服。

牆壁是用石灰水刷的,白雖白,但深一塊淺一塊,好像還沒乾透。地板是房管處定期來打蠟的,上足的蠟上又滴上了水,東一塌西一塌,也是沒乾透的樣子。家裡的房門都是大敞著,且又房房相通,樓梯正在門口,人來人往,腳步紛沓,使她家就像一條弄堂。儘管是這麼南北通風,還是有一股無法散去的蔥蒜味。已是十月的天氣,可幾張床上都還掛著蚊帳,傢俱又簡單,所以她家還像集體宿舍。家裡用了一個奶媽一個娘姨,兩人站在後門口,面和心不和的表情,見有客人來,就隨後跟進房間,各站一隅,打量王琦瑤。兩個大孩子七八歲的年紀,見了王琦瑤也是一副莫測的神情,交頭接耳,竊笑不已,然後煞有介事地進進出出。蔣麗莉的丈夫老張不在家,牆上連張相片都沒有,不知是個什麼模樣的人。蔣麗莉家也沒根皮尺,讓傭人去鄰居家借,兩人你推我,我推你,最後一致說鄰居家也不會有這樣的東西。只能找了團線,代替皮尺量了。王琦瑤心裡記牢哪根線是褲長,哪根線是腰圍或臀圍,小心地夾進布料,就說要走。蔣麗莉送她到門口,兩個傭人也跟著。王琦瑤從始至終都蒙頭蒙腦的,不曉得天南地北,剛走出橫弄,忽然身後冒出一聲小孩子的尖叫:阿飛!她一回頭,便看見蔣麗莉那兩個孩子逃跑的背影,心中更是惘然。

過了兩天,蔣麗莉按約好的時間來拿褲子了。王琦瑤讓她穿上試試,前後左右都很合適,蔣麗莉很滿意。王琦瑤卻是不懂天都涼了,為什麼還要做人造棉的褲子。蔣麗莉說她喜歡人造棉的褲子,即便天涼了,也可以套棉毛褲來穿的。王琦瑤就更不懂了,棉毛褲外面怎麼能罩人造棉褲子。收好褲子,兩人又坐著聊了會兒閒篇。是晚飯以後,孩子自己在床上玩著布娃娃。王琦瑤給蔣麗莉倒了茶,端了一碟瓜子,蔣麗莉卻從口袋裡掏出煙來,王琦瑤這才知道她手指上發黃的斑跡原來是香煙熏的。問她怎麼學會抽煙了,蔣麗莉反問她要不要也抽一支,她說不要,蔣麗莉非讓她抽,兩人推來讓去,笑作一團,好像又回到做女學生的時光。王琦瑤最後還是不抽,蔣麗莉只得自己點上一支。王琦瑤看她抽煙的姿勢,不由想起她的母親,便問她母親怎麼樣了。蔣麗莉說老樣子,死抱住舊社會的一套不丟掉,自己苦惱自己。王琦瑤又問她兄弟如何,她想起那個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出門的少年。她從來沒看清過他的面目。蔣麗莉說也是老樣子,不過總算自食其力,在中學教書,上班卻是騎摩托車來去的,反正她是看不慣。她那個家庭呀,真是一股樟腦丸的氣味,是這個時代的舊箱底。王琦瑤覺著蔣麗莉的話也是將她捎帶進去的,便有些不自在,話裡有話地問道,申請入黨,讓她王琦瑤這樣的做證明人,能作數嗎?蔣麗莉聽了哈哈一笑,然後向她解釋了一通共產黨的章法。王琦瑤聽起來全是雲裡霧裡,摸不著頭腦的,聽她說完,便又問了一句,如今有沒有批准她的申請呢?這話問出,蔣麗莉的神情便暗淡了一下。然後她寬容地笑了,是笑王琦瑤的無知,她更加耐心地解說道,這申請是在一個漫長時期內進行的,需要不懈的堅持和無條件的信任,是帶有脫胎換骨重新做人的含義,這不是由誰來允諾你的,共產黨不是救世主,而是靠自己救自己,憑你的忠誠和努力。聽她說著這些,王琦瑤恍惚看見了那個對月吟詩的蔣麗莉,不過那時吟的是風月,如今卻是鐵骨熱血,有點獻祭的味道。兩種都帶有誇張的戲劇的風格,聽起來總叫人不敢全信。但別人再是懷疑,蔣麗莉自己卻是全心投入。聽她說完,王琦瑤便再無話可說了。

如今,蔣麗莉每過十天半月就會來王琦瑤處坐一坐,她對自己說是為了受人之託。其實那只是一半。另一半是因為對舊時光的懷戀,這個懷戀甚至使她忽略了王琦瑤是她的「情敵」這一事實。但這是她不能正視的情感。她是要與舊時光一刀兩斷的新人。因為心中的矛盾,所以她在王琦瑤處總是帶著生氣的表情,好像是她不情願來,而不得不來。有時候她一言不發,王琦瑤問她什麼,回答起來也是嫌惡的樣子。還有她比較和緩的時候,王琦瑤正與她閒聊,她卻忽然間凜然起來,使人陷入惶惑不安。她來總是使王琦瑤緊張,滿心搜索著話與她說,一邊準備著受她的搶白,還要看她的冷臉。可是她內心裡卻並不討厭蔣麗莉的來訪,甚至還有幾分歡迎。於她來說,蔣麗莉也是舊時光的標記,王琦瑤是不排斥懷戀舊時光的。最要緊的,也是最微妙的,是她在蔣麗莉面前,能持有一些勝利者的心情。她王琦瑤可說是輸到底了,可比起蔣麗莉,卻終有一樁不輸,那就是程先生。仗著這個不輸,對蔣麗莉再忍讓,也是不委屈的。因此,看上去是王琦瑤曲意奉承,內裡卻全是蔣麗莉的退讓,你說她能不氣嗎?論起來,王琦瑤是有些佔了便宜賣乖,但也是可憐,一無所有中的那麼點便宜,能不讓她炫耀炫耀?再說也不全是賣乖,蔣麗莉已經認了輸,讓她氣勢上佔個先,又有何妨?她們如此一進一退中,倒是有著至深的諒解,甚至體貼,均是彼此不覺察的。

蔣麗莉的冷若冰霜裡,卻有一點和顏悅色,那是衝著王琦瑤的孩子來的。蔣麗莉自己那三個都是男孩,就好像老張的縮版,說著半生不熟的普通話,身上永遠散發出蔥蒜和腳臭的氣味。他們舉止莽撞,言語粗魯,骯髒邋遢,不是吵就是打。她看見他們就生厭,除了對他們叫嚷,再沒什麼話說。他們既不怕她也不喜歡她,只和父親親熱。傍晚時分,三個人大牽小,小牽大,站在弄堂口,眼巴巴地看著天一點點黑下來,然後父親的身影在暮色中出現,於是雀躍著迎上前去。最終是肩上騎一個,懷裡抱一個,手上再扯一個地回家。而這時,蔣麗莉已經一個人吃完飯,躺在床上看報紙,這邊鬧翻天也與她無關的。老張的母親每半年就從山東老家來住一段,幫著照看孩子,料理家務。這時候,蔣麗莉更成了局外人。老太太特別好客,家裡永遠坐滿了生人,有的是老家的親戚,有的是隔壁的鄰居。蔣麗莉昂然從他們面前走過,彼此熟視無睹,那夾在人群裡的三個男孩,更成了路人一般的。當她看見王琦瑤的女嬰,穿一身鵝黃色羊毛連衣褲,帽子下露出一縷柔軟的額髮,心裡就生出了喜歡。她伸出一根手指,撫了撫嬰兒圓潤的下巴,小臉上便綻開一個笑容,真是如花盛開一般。嬰兒總是能喚起溫柔和純淨的心情,而人世是那麼紛亂,蔣麗莉又是亂麻中的一個結,多少的解不開理還亂。人其實都不是累死的,而是煩死的。嬰兒的世界卻是簡單的世界,當他們對我們笑的時候,那世界便打開了窗口。蔣麗莉看著那嬰兒時,心裡確實有一刻平靜。但她的煩亂心情使她臉上總帶有緊張與暴怒的表情,那孩子便有些怕她,在她面前有時會哭。她去哄她,又總是越哄越哭,她簡直束手無措,心裡是無比的沮喪。

王琦瑤直要等她實在沒辦法了才去解圍,孩子在她手裡三下兩下就弄服貼了。王琦瑤好笑地說:你這三個孩子都是白生了。蔣麗莉說:我雖然生了三個,卻是頭一遭抱孩子。王琦瑤便有些感動,說:送給你做女兒吧!話一出口就覺不妥,褻瀆了蔣麗莉似的,趕緊添一句:就怕她沒這個福氣。蔣麗莉卻不在意,反而說:要是照耶穌教的規矩,我就可以做她的教母。王琦瑤又脫口而出道:程先生做她的教父。蔣麗莉一下子漲紅了臉。王琦瑤以為,她要發怒,但是沒有。紅潮漸漸從她臉上褪下,她忽然一笑,有些嘲諷又有些傷感,說:程先生倒是想做她父親的。這一回輪到王琦瑤臉紅了,紅過了才說:那她才真是沒福氣呢!兩人一時都沒說話,看著孩子。孩子剛吃飽奶,眼睛一閉一開,十分安寧的樣子,許多尷尬事便在這安寧的眼光中變得自然和溫和了。在春天的一個風和日暖的星期天裡,蔣麗莉甚至硬拉來程先生給她們和孩子照相。每個人心裡都有著時光倒流的感覺,只有這孩子是多出來的,打破了幻覺。他們三個大人一個孩子走在公園裡,出於好心情而讚歎著花草樹木。這些花草樹木在燦爛的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支撐不起似的,軟弱和稀疏,雖然處處流露出精心養育的跡象,卻反而透出一股無奈掙扎的表情。只有看著孩子在草地上歪歪斜斜地學步是令人振作的,那些嬌嫩的小腳步,掩蓋了草地的貧瘠枯萎。各色各樣的玩具在草坪上滾來滾去,引那些小孩子去追逐遊戲。王琦瑤把孩子也放下地來,三個大人看她跌倒爬起地折騰。

康明遜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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