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圍爐夜話

天冷了,王琦瑤和毛毛娘舅商量在房間裡裝個煙囪爐取暖,大家來打牌喝茶,也不必縮手縮腳了。毛毛娘舅很同意,說著就要去買爐子和鉛皮管,王琦瑤拿錢給他,他怎麼也不要,說明明是大家受益,怎能讓她一個人破費。第二天,毛毛娘舅就帶了一個工人來了。那工人騎著黃魚車,車上裝著東西,毛毛娘舅指示他爐子安在什麼位置,怎樣通出煙囪,又朝哪個方向出煙,不到半天便完工了。因管子接得嚴密,一絲煙都不漏的,火還上得特別快,中午飯就在爐子上燒的。房間裡暖和起來,飄著飯菜的香。王琦瑤又在爐膛裡埋了塊山芋,不一會兒,山芋也香了。下午來喝茶時,點心也不要了,圍著爐子烤那山芋吃,都成了孩子似的。還搶著加煤球,人多手雜的,險些兒弄滅了,趕緊再添劈柴,火才又旺了起來。漸漸地天黑下來,屋裡暗了,爐火映著人的臉,都有些變形,做夢似的,還像幻覺。似乎是為了同這爐子作對照,第二天就下起了雪,不是江南慣常的雨夾雪,而是真正的乾雪,在窗檯屋頂積起厚厚一層,連平安里都變得純潔起來。

這是一九五七年的冬天,外面的世界正在發生大事情,和這爐邊的小天地無關。這小天地是在世界的邊角上,或者縫隙裡,互相都被遺忘,倒也是安全。窗外飄著雪,屋裡有一爐火,是什麼樣的良宵美景啊!他們都很會動腦筋,在這爐子上做出許多文章。烤朝鮮魚乾,烤年糕片,坐一個開水鍋涮羊肉,下麵條。他們上午就來,來了就坐到爐子旁,邊閒談邊吃喝。午飯,點心,晚飯都是連成一片的。雪天的太陽,有和沒有也一樣,沒有了時辰似的。那時間也是連成一氣的。等窗外一片漆黑,他們才遲疑不決地起身回家。這時氣溫已在零下,地上結著冰,他們打著寒噤,腳下滑著,像一個半夢半醒的人。

圍爐而坐,還滋生出一股類似親情的氣氛。他們像一家人似的。王琦瑤和嚴師母織毛線,毛毛娘舅和薩沙就為她們拿著毛線團,負責放線。她們一人一把湯匙在爐上做蛋餃,他們則把做好的蛋餃一圈圈排在盆裡,排出花朵和寶塔的樣子。他們說話也有些隨便,開著玩笑。他們開玩笑的對象總是薩沙;把那蘇聯女人作材料,問他是不是永久性地吃蘇聯麵包了。薩沙便說:蘇聯麵包還可以,蘇聯的洋蔥土豆卻吃不消。大家聽出他話中隱晦的意思,又是笑又是罵。薩沙厚著臉說,諸位若有興趣,他可以提供蘇聯麵包,但是要搭洋蔥土豆。他們又罵他,他就委屈地說:這是資產階級向無產階級發起進攻。王琦瑤不平了,問:誰是資產階級?要說無產,她是第一個無產,全靠兩隻手吃飯。薩沙便說:那你不幫我倒幫他們,我和你是一夥的呀!嚴師母說:產業都給了你們無產階級,如今我們才是真正的無產,你們卻是有產!王琦瑤說:我任憑有產無產也不幫你薩沙的,我們是吃中國飯,你是吃蘇聯麵包,才是真正兩路的人。嚴師母和毛毛娘舅都拍手稱對,薩沙便做出可憐的樣子,說他們聯合起來欺他沒爹沒媽。聽他這一說,別人還真慚愧起來,紛紛撫慰他。他卻一把拉住王琦瑤的手,涎著臉說:讓我叫你一聲媽吧!王琦瑤甩開手,唾他一口道:你是拿親爹親媽都來取笑的。大家便笑,見他無所謂的樣子,也就趁著開玩笑一味地追問。薩沙說:這有什麼奇怪的,一句話,天要下雨娘要嫁。大家更是開懷。笑歸笑,心裡不免要把薩沙看輕,想他可算得上半個癟三的。

薩沙見他們樂不可支,心裡也是好笑,他暗暗說:看你們這些資產階級,社會的渣滓,渾身散發出樟腦丸的陳舊氣,過著苟且偷生的生活!可他確也喜歡他們,一是他們可提供他吃的,簡直是變化無窮,層出不盡的吃的花樣。薩沙有一張好嘴,大約也是肺結核的後遺症之一。他特別愛吃,沒個夠的時候,因為吃的多,便練出了品位。他是能吃出王琦瑤這裡的好處的。他喜歡他們,二是他們可幫他消磨時光。正和他的沒有錢相反,他的時間真是多得嚇人,早上睜開眼就在想著如何打發時間。他們是一群和他時間一樣多的人,且還挺有趣,有著另一路的見識,大可充實他的社會經驗。薩沙是個重視經驗的人,經驗可幫助他去瞭解這個世界,在這世界裡弄潮的。因為他們這兩樣無可取代的好處,薩沙便也願意付出些代價。其實他也不把他們當真,趁著勢胡來,什麼樣的渾話都敢出口。這些渾話裡且有著些真貨色,一古腦兒夾帶出去,叫他們不收下也收下。什麼叫做混,這就叫做混。一日復一日地廝混著,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的。知道的裝不知道,不知道的裝知道。太陽從東到西,再從西到東,月亮也是這樣。這城市的夜和晝就是這麼來去著。

有一日,大家又逗薩沙,要給薩沙介紹女朋友。薩沙誰也不要,只要嚴家女兒。嚴師母說她女兒還小得很,他就說情願等,等白了頭也不悔的。嚴師母說這樣你就要叫我丈母娘了。薩沙說:有嚴師母做丈母娘很光榮。大家簡直笑得不行,砂鍋裡的湯燒溢了,滋滋響著,湯裡的蛋餃肉丸上下翻滾,也是樂開花的樣子。薩沙忽而正色道:我倒是想給一個人做個介紹。大家問誰,薩沙說:就是他。將手指向毛毛娘舅。那兩個就笑著問介紹的又是誰,心裡卻有些忐忑,想這人什麼話都可說出口。薩沙笑而不答,她們就逼著,薩沙說:你們會罵我。在場的都有些心跳,臉上也有些繃起,卻依然笑著,還是催問。薩沙說:你們保證不罵我?這時候,人們心裡都有些明白,三個人臉上都有些異樣,笑也勉強了。王琦瑤說:當然是要罵的,狗嘴裡還能吐出象牙呀!薩沙說:這樣說,王小姐已經知道我說的是誰了,要不怎麼說一定要罵呢?王琦瑤不想一下子被他套住,窘得臉刷地紅了,笑也掛不住了,帶著幾分真地說:你哪一句話不是找罵?薩沙還是涎著臉:要是說出來不罵呢?王琦瑤就有些氣急交加,手裡的瓷勺重重一放,那勺柄竟在砂鍋沿上斷了,氣氛陡地緊張起來。這一日,無論薩沙再說了多少自輕自賤的話,毛毛娘舅再是及時及境地應和,卻也緩不回來了。勉強坐到傍晚,屋裡還沒暗,便散了。外面正在化雪,叫人踩得東一攤西一攤,淌著污濁的泥水。天已經晴了,出奇地明亮著,彼此能看見臉上的毛孔似的。王琦瑤將大家送到樓下,互相說著再見的話。那熱烈中都是存了心的,顯出些虛張聲勢。

過後的一日,嚴師母私下和毛毛娘舅說,王琦瑤也忒沒意思了,薩沙明明是開玩笑,有什麼了不得的事,發這樣的火,弄得大家都下不來台。毛毛娘舅息事寧人地說,王琦瑤也並沒有發火,失手打碎了湯勺,也是常有的事。嚴師母說:我又不是指她弄斷勺子的事,我是覺著,薩沙開玩笑是無意,她倒是有心。說罷,還往她表弟臉上看了一眼。毛毛娘舅有些不自然,笑著說:我看是表姐你多心,什麼事情也沒有的。嚴師母哼了一聲:其實你心裡都是知道的,你是聰敏人,我也不多說,我只告訴你一聲,如今大家閒來無事,在一起做伴玩玩,伴也是玩的伴,切不可有別的心。毛毛娘舅笑道:表姐你說我能有什麼心。嚴師母又哼了一聲:你保證你沒有別的心,卻不能保證旁人沒有。聽她這話似是不肯放過王琦瑤的意思,又不便為她作辯解,就只有不做聲。嚴師母見他沉默不語,以為是聽進了她的勸告,便緩和下來,說道:你在表姐我這裡玩,要出了事情我怎麼向你爹爹姆媽交代。毛毛娘舅說:我這樣一個大人,能出什麼樣的事情。嚴師母就點了他的額角說:等出了事就來不及了。兩人說罷就下樓去王琦瑤處,到了那裡,見薩沙早來了,在烤火,一雙白瘦的手,在爐上烙餅似的翻著。王琦瑤在一邊灌開水,兩人沒事人一樣,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訕。陽光照進來,房間便有些灰的,有無數塵屑在飛舞。嚴師母和毛毛娘舅也圍爐坐下,將那日的不快盡數忘記,開始新的一日。

臨近過年,王琦瑤在爐邊用一盤小磨磨糯米粉。她前一夜就將糯米泡上,這時米粒就脹得很鼓。薩沙自告奮勇往磨眼裡舀米,半勺水半勺米的。毛毛娘舅搖磨,王琦瑤則用石臼舂芝麻,嚴師母什麼也不做,只在嘴裡發指令。房間裡洋溢著芝麻的香氣,恨不能立刻就進嘴的。這時,薩沙體味到一種精雕細作的人生的快樂。這種人生是螺螄殼裡的,還是井底之蛙式的。它不看遠,只看近,把時間掰開揉碎了過的,是可以把短暫的人生延長。薩沙有些感動,甚至變得有些嚴肅,很虛心地請教為什麼要水浸了糯米磨粉的道理,還請教做黑洋酥的方法。她們便一一解釋給他聽,他一下子成了個乖孩子,人們把他以往的淘氣都原諒了。她們向他約定過年時做種種好東西給他吃,糖年糕,炸春卷,核桃仁,松子糖,一件件,一宗宗,如數家珍一般。薩沙想:這真是一個吃的世界啊,每天忙著做忙著吃就不夠的。他不禁感歎地念道: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嚴師母嗤一聲笑了,說這還只是辛苦的一半呢,還有身上衣的另一半,只怕你薩沙聽也沒有聽說過。一說起衣服,那話就更沒得完了。王琦瑤和嚴師母一人一件地說,眼前像有羽衣霓裳在飛舞。薩沙聽得忘了手裡的事情,那磨就一圈圈地空轉,搖磨的毛毛娘舅也是出了神的。那穿是針針線線、絲絲縷縷織成的世界,多少的心細如髮,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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