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牌友

此後,除了嚴家師母到王琦瑤這裡來,有時候王琦瑤也會去嚴家。有人來打針,樓下的鄰居便會告訴去弄底那一家找。不久,嚴家第二個孩子出疹子。這孩子已經讀小學三年級,早已過了出疹子的年齡,那疹子是越晚出聲勢越大,所以高燒幾日不退,渾身都紅腫著。這嚴家師母也不知怎麼,從沒有出過疹子,所以怕傳染,不能接觸小孩,只得請了王琦瑤來照顧。要打針的人,索性就直接進到嚴家門裡了。嚴先生從早到晚不在家,又是個好脾氣,也不計較的。於是,她倆就像在嚴先生臥室開了診所似的,圓桌上成日價點一盞酒精燈,煮著針盒。孩子睡在三樓,專門闢出一個房間做病室。王琦瑤過一個鐘頭上去看一回,或打針或送藥,其餘時間便和嚴家師母坐著說閒話。午飯和下午的點心都是張媽送上樓來。說是孩子出疹子,倒像是她們倆過年,其樂融融的。

這些天,也有些親朋好友來看孩子的,並不進孩子房間,只帶些水果點心之類的,在樓下客廳坐一會兒就走。其中有一個常來的,是嚴家師母表舅的兒子,算是表弟的,都跟了孩子叫他毛毛娘舅。毛毛娘舅在北京讀的大學,畢業後分他去甘肅,他自然不去,回到上海家中,吃父親的定息。父親是個舊廠主,企業比嚴先生要大上幾倍,公私合營後就辦了退休手續,帶兩個太太三個兒女住西區一幢花園洋房。毛毛娘舅是二太太生的,卻是唯一的男孩,既是幾方嬌寵在一身,又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地做人,從小就是個極乖順的男孩,長大了也是。雖是閒散在家,也不討嫌,大媽二媽,姐姐妹妹的事,他都當自己的事去跑腿奔忙。無論是去醫院還是去理髮店,或者買衣料做衣服,要他陪他就陪,還積極地出主意做參謀。親友間有不可少又不耐煩的應酬,也由他全包了,探望嚴家,便是其中的一樁。

毛毛娘舅來的那天,因為中午孩子又發了場高燒,請了醫生來看,配藥打針,忙到下午一點多才吃飯。聽張媽說毛毛娘舅來了,就請他上樓來坐,反正不是外人,又是年幼的親戚。毛毛娘舅坐在一邊,她們倆吃著飯,酒精燈還點著。外邊是陰天,屋裡便顯得很溫暖。飯後,張媽上來撤了碗碟,毛毛娘舅便坐上桌來,三個人一起閒聊。毛毛娘舅和王琦瑤雖是初次見面,但有嚴家師母左右周旋,誰都不會冷落著。這起居的房間又自有一股稔熟親近的氣氛,能使人消除生疏之感。說笑了一陣,毛毛娘舅就問有沒有撲克牌,嚴家師母笑道:這裡可沒有你的對手。又向王琦瑤介紹,毛毛娘舅會打橋牌,每個星期天到國際俱樂部去打牌的。王琦瑤便趕忙地搖手,連說不打牌,不打牌。毛毛娘舅就笑了起來,說,誰說打牌啦?哪裡有三個人打橋牌的。嚴家師母說:不打牌你又要什麼牌呢?一邊就站起來,拉開抽屜找牌。毛毛娘舅說:天下又不只橋牌一種,有的是玩法呢!他接過牌來,在手裡很熟練地洗著,然後說:其實橋牌也不難學的,非但不難,還很有趣。說著,就把牌四張一疊地發著,「叫牌」、「打牌」地講起來。嚴家師母說:看看,這不是得寸進尺,慢慢地就陪他玩起來了。王琦瑤笑著說:把他累死也教不會我們,到頭還只他一個人在玩。毛毛娘舅說:橋牌真有這麼可怕嗎?又不是火坑陷阱。說罷只得把牌收起,嘩嘩地洗出各種花樣,像一把扇子,或像一座橋,把王琦瑤看花了眼。嚴家師母說:你看他這手功夫,可以去大世界變戲法了。毛毛娘舅說:我不會變戲法,倒會算命,我給表姐算一個吧。嚴家師母說:你給我算命又不是本事,什麼是你不知道的?要能給王琦瑤算出一二分,才可服人。毛毛娘舅說和王琦瑤初次見面,就妄言人家過去將來的,未免太失禮了。嚴家師母就說:露餡了吧,什麼失禮,借口罷了,真金不怕火來煉,你還是沒功夫。毛毛娘舅一聽這話,倒非算不可了。王琦瑤要推託,經不住嚴家師母的激將,說什麼:你放心,保他算你不出!就只好由他算。毛毛娘舅又洗了一遍牌,在桌上發了一排,再發一排,來回地發,就像通關似的。發到末了,還剩幾張,再一字排開,讓王琦瑤親手翻一張。王琦瑤剛翻過,就聽鈴響,那孩子在叫人了,趕緊抽身上樓。趁她上樓,毛毛娘舅壓低了聲問他表姐:表姐快告訴我,王小姐有否婚嫁。嚴家師母幾乎笑出聲來,數落道:我說你是騙人,你還不服。然後壓低了聲說:告訴你吧,這事是連我也不知道的。

這天下午,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轉眼已到晚飯時候,嚴先生的汽車在後門撳喇叭了。三個人卻還意猶未盡,便約定好毛毛娘舅過一日再來,嚴家師母說到那日讓張媽去王家沙買蟹粉小籠請客。隔了一天,毛毛娘舅果然來了,也是那個時間,這回她們已吃過飯,用縫被針捅蓮心。酒精燈滅著,有一些氣味散發開來,清爽凜冽的感覺。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閒話,前一日的高興勁卻接不上似的,有些冷場。等蓮心捅完,就更沒事情做了。毛毛娘舅又提議打牌,她們懶得反對,便同意下來。那日找出來的牌還沒有收好,就扔在沙發上,毛毛娘舅說要教她們打「杜勒克」,所有牌中最簡單的一種,一邊講解一邊就發起牌來。這兩個人是連理牌都不會的,他只得一個個地幫著理,理完之後才發現已將兩位的牌全看過了,只得收起來重新洗過再發。免不了要說些取笑的話,氣氛就活躍了。打這樣的牌,又是同這麼兩個人,毛毛娘舅十分心裡用一分就夠了。嚴家師母一邊打牌一邊緬懷麻將的樂趣,也只用了三分心。只有王琦瑤是十分心都用上了,眼睛只看在牌上,每一次出牌都掂量過的,只是無奈得牌不如人意,總是小牌多於大牌,所以每每反是輸,而那兩位卻一人一副地贏,便十分感慨地說:看來成敗自有定數,不能強奪天意的。毛毛娘舅說:王小姐原來還是個天命論者。王琦瑤剛要開口回答,嚴家師母卻搶過去說:天命不天命我不懂,可我倒是相信定數,否則有許多事情都解釋不來的;比如我們嚴先生老家有個人,是個擺渡的,有一天晚上,人都睡下了,卻有人喊著渡河,他只得起來撐過船去,把那人擺過河,那人上了岸往他手裡塞了個什麼,硬硬的,就匆匆地走了;嚴先生他家鄉人張開手一看,原來是塊金條,他用這金條買了一批糧食,想不到第二年就是荒年,這批糧食賣了好價錢;發了財,也不擺渡了,到了上海,正碰上發行橡皮公司股票,統統買成股票,不想三個月後橡皮公司就破產倒閉,一分不剩,只得回鄉下去再擺渡;後來才知道,那給他金條的擺渡客,實是個強盜,犯了殺頭罪,那天是連夜出逃。說的和聽的都忘了打牌,不知該誰出牌,只得和了再從頭打。

毛毛娘舅說:這也是偶然。王琦瑤不同意道:我看恰恰是必然。嚴家師母又打斷她說:我不管什麼偶然必然,我只知道什麼都不會平白無故臨到頭上,總是有道理,這道理又不是別的好商量的道理,而是鐵打的定規。王琦瑤也說:命裡只有七分,那麼多得的三分就是禍了;我外婆說過蘇州閶門有一個青樓女子,品貌都是一般;有一日來了一個揚州鹽商,富比王侯的,一眼看中她,為她贖了身,進門不久太太就病故,立刻扶正,第二年生下兒子,本是高興事,不料那孩子三個月就露出了呆相,原來是個聾啞兒,再過三個月,那女子便得了不吃不喝的病,一命嗚呼;人們都說是福把她的壽給折了,因她本是個福淺之人。嚴家師母點頭感慨不已。毛毛娘舅則道:你說的是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的道理。王琦瑤就說:月滿則虧,水滿則溢說到底也是個定數的事,總是指一定的分寸,但這分寸是因人各異。毛毛娘舅不再反駁,三人接著打牌。打了一陣,毛毛娘舅也有故事要講了。他說的是他父親的一位老友,十年前亡故,死的那一刻,牆上的電鐘停了,因那鐘很古舊,又是很高的牆上,說是要修,卻也一天推一天的,竟拖了十年,到了半年前,老友的太太生了不治之症,也死了,就在她閉眼的時分,那鐘竟走動起來,一直走到如今再沒停過。故事說完,三人都靜默著,太陽西移了,屋裡暗了些,透過紗簾,卻可看見對面的窗扇,被太陽照得晃眼。心裡有些生畏,又不知畏懼什麼。這時張媽走上來,說蓮心湯已煮好,什麼時候去買蟹粉小籠。嚴家師母這才醒過來,趕緊說,現在就去,又囑咐買好後坐三輪車回來,免得乘公共汽車擠漏了湯水。張媽應了下去,王琦瑤看看時間該給孩子打針,便點了酒精燈煮針,那藍火苗一搖一曳的,房間裡頓時有了暮色。

這個下午雖沒有上一個的熱鬧高興,卻是有些令人感動的。張媽買回的小籠包子還燙著嘴,湯水也飽滿。又新沏了一道茶,「杜勒克」且從頭來起。一晃眼一下午又過去了。嚴家師母說:如今天短了,剛開始就結束,乾脆,明天毛毛娘舅上午就來,中午在這裡吃飯,我讓張媽燒個八珍鴨,是張媽的拿手菜,過年才燒的。毛毛娘舅說:還是幾年前,母親在表姐這裡吃過,回去就讓燒飯的李大過來學,雖是正傳,也不如真經啊!嚴家師母說:是啊,說起來已有四五年了,那時親戚走動得還勤,現在都疏遠下來,難得見一面,前天你來,我倒嚇一跳,忽然間冒出個大人了。又轉向王琦瑤說:你不知道他小時的樣子,西裝短褲,白色的長筒襪,梳著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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