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八十三

馬基雅維利曾經歷過一段政治上的艱難困苦時期,他甚至曾一度鋃鐺入獄。但當惡浪終於退去之後,他終於在佛羅倫薩重新掌控了自己的命運。因此,他也成為奧迪托雷公館的常客。在他不在時,埃齊奧經常懷念起這位老友,但是當馬基雅維利時常地刻薄嘲弄埃齊奧為什麼還不撰寫回憶錄時,他卻總是一笑置之。

1518年就要過去了,而這一年實在不怎麼樣。埃齊奧的胸腔里很有些不舒服,但他並未引起重視,而是就這麼拖過了整個冬天。

在臨近新年的一天清晨,埃齊奧正在餐廳里的火爐前獨自坐著,自斟自飲著一杯葡萄酒。他在眼前鋪開了紙和筆,如同此前無數次的那樣想要動筆寫作回憶錄的第十六章。但是他很快就感到了回憶往事的厭倦感,於是他終於再一次不耐煩地把手稿扔進了火爐里。

他再次舉起了酒杯,但此時他卻劇烈地咳嗽了起來,並不斷地拍打著自己的後背。這場咳嗽就如同可怕的痙攣,讓他手中的酒灑滿了整張桌子,好在酒杯並未摔壞。他連忙伸出手來抓住酒杯,以免它摔到地上——而就在此時,索菲亞走進了房間,她顯然是聞聲而來的。

「親愛的,你還好吧?」

「我沒事,抱歉把你給吵醒了。給我加件衣服吧。」

「不,別再加衣服了,你現在該休息了。」

索菲亞走到了他的身旁,為他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吧,」她輕輕地說道。隨後索菲亞拿起了埃齊奧的那個酒瓶——上面的標籤都讓他撕掉了,但是瓶頸上卻諷刺地綁著一條毛巾——然後仔細查了查裡面還剩多少酒。

「呃……這是感冒特效藥,」埃齊奧有些不好意思。「對了,尼科洛來了嗎?」

「他馬上就到了,」索菲亞一本正經地回答道,「那我再給你灌一瓶『葯』吧,這一瓶都快空了。」

「嘛……作家總是需要加點『油』的嘛。」

說話間,馬基雅維利便走了進來。作為老朋友與常客,他並沒有打招呼。他進來後便伸手從索菲亞的手上拿過了抹布。

「來吧,讓我來吧,」他擦起了酒杯和桌子。埃齊奧注視著自己的老友,但心裡卻有點不是滋味。

「拜託,我是請你來喝酒的,又不是請你來打掃的。」

但是馬基雅維利很快便做完了這項工作。他淡淡一笑,「那我可以兩樣都做。整潔的房間,濃郁的美酒,這兩樣加在一起才能稱之為酒宴嘛。」

埃齊奧不禁哂然一笑:「扯淡!你這話說起來就像是你劇本里的某個傢伙似的!」

「我記得,你從來也沒看過他寫的劇吧,」索菲亞搖了搖頭。

這句拆台話讓埃齊奧很是無語:「好吧,至少我想像得出來。」

「你能么?那麼你為什麼不把這些想像落實到工作中去呢?為什麼不把這些寫下來呢?」馬基雅維利指著他那空空的手稿,很不客氣地怨著埃齊奧。

「好啦,別提了吧,尼科洛!我不是個作家哎。我是個父親、丈夫還是釀酒的,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得了吧你。」

說話間索菲亞便拿出了一瓶全新的紅酒和兩個乾淨的玻璃杯,並為他們端上了一籃甜點。「那麼,你們兩個就好好研究下文學吧,」她說到,「等我幫安德烈婭把孩子們都弄上床之後,我也該自己寫點東西了。」

「您要寫什麼?」馬基雅維利問道。

「沒什麼,」她說,「對了,我真想知道你覺得這酒怎麼樣,我們家這位可是試驗了很多瓶,他的頭都要大了呢。」

「哦,那我看來,恐怕在夫人您的著述完成之後,埃齊奧的回憶錄可能還沒有動筆呢。」

「好啦,別提它了,」埃齊奧說道,「來嘗嘗這酒吧,這是去年的收成……不過真是場災難。」

「那麼好吧,如果您希望得到我的評價,那麼您會得到的。」

他抿了一口埃齊奧為他斟的酒,然後咂了咂嘴唇,品味著葡萄酒的醇香,許久才咽了下去。

「很不錯,」他笑了笑,「分明是桑嬌維塞紅酒。這就是說,其實你是把名酒打上了自己的標籤吧?」

索菲亞不禁笑了起來,他拍了拍埃齊奧的肩膀,「聽到了吧?」

「好吧,我只是混了點進去,」埃齊奧無奈地笑了笑,「……好吧,我招了,這基本都是我自己珍藏的桑嬌維塞紅酒。我可不覺得我的手藝有那麼差……我的葡萄可是最好的呢。」

「當然,當然。」馬基雅維利又喝下去了一大口。埃齊奧微笑著看著自己的朋友,但索菲亞卻發現埃齊奧正在用手悄悄地按摩起了自己的胸部。

「好啦,」埃齊奧說道,「讓我們去院子里呼吸下新鮮空氣吧,我來帶你看看去……」

於是他們走出了門外,沿著通往葡萄園的林蔭路走了出去。

「這是特雷比安諾葡萄,釀白葡萄酒最合適了,」埃齊奧伸手撥開了頭上的一簇葡萄枝,「你今晚真該來一點。我們做了些烤鮪魚,這是塞雷娜的拿手菜。」

「哦哦,我很喜歡她烤的金槍魚,」馬基雅維利四下看了看,「你幹得不錯,埃齊奧。要是達·芬奇有幸能看到你做的這些,他肯定會很高興的。」

「那只是因為我在用他的工具而已,」埃齊奧大笑著說,「他肯定會嫉妒的,因為我的酒庄賣出的酒可是他的兩倍呢!另外,他還真不該把薩萊那個小混蛋派去打理他的酒庄。」話說到這裡,他忽然想到了什麼,「等下……你說他『有幸能看到』的話……這是什麼意思?」

馬基雅維利的臉色陰沉了下來,「我收到了他的信,準確地說,這是寫給我們兩個的。這封信花了很長時間才抵達菲耶索萊。你看看吧,埃齊奧,他的狀況不太好,他很想見見我們。」

於是埃齊奧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們什麼時候動身?」

他們在四月末抵達了克洛·呂斯城堡,這裡正位於達·芬奇在安布瓦斯鎮上的那座公館的旁邊。盧瓦爾河從旁邊靜靜地流過,河岸上的樹木也都長出了新芽。

他們騎馬走進了大門,一位男僕領著他們沿著林蔭路走了過去。將馬匹交給了馬夫之後,他們隨著那個男僕走進了公館。在一間廣闊而通風良好,窗戶直面後花園的房間里,達·芬奇正身著黃色長袍躺在一座躺椅上。他的身上半蓋著一條毛毯,銀髮與鬍鬚蓬鬆散亂,頭頂甚至已經開始了謝頂。但是他的眼睛仍舊炯炯有神,並且他仍然掙扎著坐起來歡迎了他們。

「親愛的朋友們,我真高興你們能來!艾蒂安,把酒和蛋糕端上來!」

「不,先生,您可不能吃蛋糕,更別提喝酒了。」

「瞧瞧,是誰在付你薪水,你沒個數么?哦,先別忙著回答,我的錢也是那人付的,我知道!所以,照著我說的去做好了!」

男僕鞠了一躬,然後很快在精美的餐桌上擺上了餐盤。在他離開之前,他再次向著達·芬奇的客人們鞠了個躬,「抱歉,家裡太雜亂無章了,但老爺子從來都是這樣的。」

馬基雅維利與埃齊奧不禁相視一笑。精美的餐桌與精緻的餐盤,這一切就像是立在混亂不堪的實驗室中的一座天堂島一樣。看樣子,達·芬奇的邋遢是這輩子都改不了了。

「最近感覺怎樣,老朋友?」埃齊奧找了把椅子在科學天才面前坐了下來。

「雖然我不想抱怨,但我總是想,能動彈動彈該多好,」達·芬奇努力地提高了自己的聲音。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埃齊奧說到,他擔心老友只是在搪塞而已。

「不不,我可不是說我要掛了,」達·芬奇有些生氣,「我是在說英格蘭,他們的國王正忙著打造海軍。所以我真想去他們那兒,把我的潛水艇賣給他們。你知道,威尼斯的那幫吝嗇鬼可不想為我花一個子兒!」

「他們肯定不會想去造那東西的。」

「不,問題不在這兒!」

「好啦,難不成你在這兒還放不下奇思妙想么?」馬基雅維利插了句嘴。

達·芬奇回敬了一個氣沖沖的表情,「你覺得造個機械獅子叫做『奇思妙想』?」他呵斥到,「是啊,那是我的僱主最近的請求!一頭機械獅子,它能慢慢走到你的面前,然後大聲咆哮,緊接著他的胸腔忽然打開,從中伸出一大束百合花來!」他越說越氣,「確實是個奇技淫巧,華而不實的東西!是啊,我居然得做出個這東西來!飛機與坦克的發明者,我,居然得做出個這東西來!!」

「還是降落傘的發明者呢。」埃齊奧小聲地補充道。

「哦,對了,那張降落傘有用么?」

「太有用了。」埃齊奧不禁擊節讚歎。

「那就好,」達·芬奇高興地一揮胳膊,但他的聲音很快就降了下去,「它幫了你的大忙,卻對我沒什麼好處。艾蒂安說的沒錯,現在我能填飽肚子的也就是熱牛奶而已。」

他們都沉默了下來。良久,馬基雅維利開了口,「你還仍然在繪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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