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埃莉斯·德·拉·塞爾的日記 1789年5月5日

在凡爾賽的麥努斯-普萊西斯公館的庭院里,國王宣布了三級會議的開始。這是自1614年以來,三個社會階級——教士、貴族和平民——的代表第一次正式會面,偌大的穹頂會議室座無虛席,一排又一排滿懷期待的法國人希望國王能提出些建議——任何建議——好挽救他早已深陷泥潭的王國。某些能夠指明前進方向的建議。

國王演講的時候,我就坐在我父親身邊。在會議開始前,我們兩個還對國王懷有信心,但這種感覺很快消散無蹤。因為在我們敬愛的領袖滔滔不絕的發言里,沒有任何有價值的內容,也沒有給飽受壓迫的第三階級——也就是平民階級——帶來任何安慰。

坐在我們對面的是烏鴉們。拉弗雷尼埃先生,勒·佩爾蒂埃和西維爾,以及萊維斯克夫人,他們臉色陰沉,與他們黑色的衣著正相配。當我落座的時候,我對上他們的目光,短促而恭敬地鞠了一躬,用假笑掩藏自己的真實感受。他們也帶著假笑點頭回應,而我能感覺到他們看著我,評估著我。

我裝作察看腳邊的東西,同時悄悄借著捲髮的遮掩窺視他們。萊維斯克夫人對西維爾低聲說了句什麼。西維爾點頭回應。

等這段無聊的演說結束,三個階級立刻開始了互相指責。父親和我離開了麥努斯-普萊西斯旅館,示意車夫駕著馬車自行返回,然後沿著巴黎大道前進了一段路,接著轉上一條通向我們家莊園後草坪的小路。

我們在路上閑聊起來。他問起了我在王家學校的最後一年,但我努力把他的注意力轉到了不那麼危險、也不必用謊言掩飾的話題上,因此沒過多久,我們就開始緬懷母親生前的種種,以及阿爾諾剛來我們家時的情景。接著,等我們遠離人群以後——一邊是開闊的田野,另一邊是俯瞰我們的王宮——他提到了我沒能向阿爾諾宣揚騎士團理念的事實。

「您是說給他洗腦吧。」我答道。

父親嘆了口氣。他還戴著他最愛的那頂黑色海狸皮帽,此時他取下帽子,先是撓了撓下面的假髮——這讓他很是惱火——隨後摸了摸額頭,再看看手心,似乎想知道上面是否沾著汗水。

「埃莉斯,刺客很可能會先找到阿爾諾,這點應該不用我提醒你吧?你忘了我和他一起相處過多久。我很清楚他的能力。他很有……天賦。刺客們察覺這一點也只是時間問題。」

「父親,如果我能說服阿爾諾加入騎士團……」

他發出毫無愉悅的短促笑聲。「噢,那現在正是時候。」

我沒有退縮。「您說他很有天賦。如果阿爾諾能讓騎士團和刺客兄弟會聯合起來呢?如果他能做到這一點呢?」

「你的信,」父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在信里提到過。」

「我的確認真考慮過這些事。」

「這我看得出來。你的想法帶著年輕人的理想主義,但也表現出了某種……成熟。」

關於這一點,我在心裡向海瑟姆·肯威說了聲多謝(外加一句對不起)。

「也許你有興趣知道,我已經做好安排,準備和刺客首領米拉波伯爵碰面了。」父親續道。

「真的?」

他抬起一根手指,放到嘴唇邊。「嗯,是真的。」

「因為您希望這兩個組織能進行對話?」我壓低了聲音。

「因為我覺得,在關係到我們國家未來的這件事上,我們或許有些共同點。」

我親愛的日記,或許你正在好奇一件事:我的這些刺客和聖殿騎士聯合的想法,是否和那個事實——我是聖殿騎士,而阿爾諾是刺客——有關?

答案是「沒有」。我對於未來的任何願景,都是為了我們所有人的利益。但如果這意味著阿爾諾和我可以在一起,不必偽裝,也不會有謊言,那麼我當然會為此慶幸,但這只是成功的附帶好處而已。我發誓。

隨後,王宮裡舉行了一場儀式——我的騎士團入門儀式。我父親穿著大團長的禮袍,身披光滑的貂皮襯裡長斗篷,脖子上圍著一條長綢帶,背心系著紐扣,鞋子的搭扣擦得閃閃發亮。

他將聖殿騎士的入門別針遞給我的時候,我看著他充滿笑意的雙眼,而他顯得那麼英俊,那麼自豪。

我並不知道,那會是我最後一次看到活著的他。

但在入門儀式的時候,沒人看得出我們曾經爭執過。他的眼裡沒有了疲憊,取而代之的是驕傲。當然了,在場的還有其他人。討厭的烏鴉們和另一些聖殿騎士也在場,他們有氣無力地笑著,言不由衷地向我道賀,但這場儀式是屬於德·拉·塞爾家族的。他們終於讓我成為了聖殿騎士,在這一刻,我感覺到母親的靈魂注視著我。我在心裡發誓,我決不會辜負德·拉·塞爾家族的聲名。

隨後,在慶祝我入門的「私人晚會」上,我經過賓客之間,感覺自己像是變了個人。也許他們以為我聽不見他們在扇子遮掩下的竊竊私語,說我每天都在用酗酒和賭博虛度光陰。他們低聲表示著自己對我父親的同情。他們甚至還貶低我的著裝。

但他們的話對我毫無影響。我母親向來痛恨那些宮廷里的女人,作為她的女兒,我對這類言辭也不屑一顧。多虧了她的教導。這些女人根本傷不了我。

然後我看到了他。我看到了阿爾諾。

我拉著他開開心心地跳了支舞,除了重溫舊日回憶之外,我還想在和他敘舊之前先讓自己鎮定下來。

啊哈。看起來阿爾諾的這次出席並沒有得到正式許可。或許是這樣,又或許他和過去一樣,給自己找了個敵人。以我對他的了解,恐怕兩個原因都有。我拎起裙角,快步穿過走廊,穿梭於來客之間,而他緊隨在後——說實話,我們就像一支遊行隊伍。

當然了,這可不是剛剛加入騎士團的大團長之女該有的舉止。韋瑟羅爾先生,你看到了么?父親,你看到了么?我成熟了。我長大了。我想著。我決定停止這場追逐戲,於是躲進旁邊的某個房間,等待阿爾諾出現,然後再把他拽進屋裡,和他面對著面。

「你似乎引起了不小的騷動。」我說著,入神地看著他。

「我能說什麼呢?」他說,「你總是帶壞我……」

「你帶壞我的次數更多。」我告訴他。

然後我們就接吻了。至於如何發生的,我也說不清。前一秒我們還是重聚的老友,後一秒就成了重逢的戀人。

我們的吻長久而又充滿激情,等到最終分開時,我們盯著彼此看了好一會兒。

「你穿的是我父親的外套吧?」我揶揄他說。

「你穿的這是裙子么?」他反擊道。我鬧著玩地拍了拍他的臉。

「別提了。我感覺自己就像個木乃伊。」

「今天的事肯定很重要,所以你才打扮得這麼漂亮。」他笑著說。

「不是這樣的。說真的,今天是有不少儀式和訓話,但那些都無聊死了。」

阿爾諾咧嘴一笑。噢,從前那個阿爾諾回來了。我人生的樂趣回來了。就好像天一直下著雨,但看到他的那一刻,太陽就出來了——就好像從遠方回家,遠遠地看到你家的大門那樣。我們又親吻了一次,然後抱著彼此。

「噢,每次你不邀請我參加你的聚會,大家就都得遭殃。」他開起了玩笑。

「我想邀請你的,可父親不同意。」

「你父親?」

門的另一邊傳來模糊的樂曲聲,還有走廊里那些賓客的笑聲,以及匆忙而沉重的腳步聲——守衛們仍然在尋找阿爾諾。然後那扇門突然搖晃起來,有人在另一邊重重地敲著門,接著有個粗魯的嗓音喊道:「誰在裡面?」

阿爾諾和我對視著彼此,彷彿又變成了兩個孩子——在廚房裡偷蘋果和餡餅時被人發現的孩子。要是我能永遠留住那一刻該多好。

因為我覺得,我恐怕永遠沒法感受到像那樣的幸福了。

我讓阿爾諾鑽出窗戶,然後拿起一隻酒杯,猛地推開門,裝出立足不穩的樣子。「噢我的天。這兒根本不是撞球室,對吧?」我快活地說。

那些衛兵看到我,紛紛露出尷尬的表情。這也是理所應當的。畢竟,這場「私人晚會」是以我的名義舉辦的……

「我們在追趕闖入者,德·拉·塞爾小姐。您看到那個人了么?」

我故意眯著眼睛看著他。「鹿子?不,我不覺得鹿會爬樓梯,它們的蹄子太小了——它們是怎麼從王家動物園跑出來的?」

衛兵們猶豫地對視了一眼。「不是鹿子,是闖入者。可疑的人物。您見到什麼可疑的人沒有?」

到了這時候,衛兵們都既緊張又焦慮。他們能感覺到自己的獵物就在附近,又為我的拖延而惱火。

「噢,那是德·波利尼亞克夫人,」我壓低了聲音,「她的頭髮里有隻鳥兒。我想她是從王家動物園裡偷來的。」

另一個守衛再也按捺不住,走上前來。「請您讓到邊上,讓我們搜查這個房間,小姐。」

我搖晃了幾下,裝出不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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