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埃莉斯·德·拉·塞爾的日記 1788年2月7日

我離聖西爾已經很遠了。相當混亂的兩天過後,我到了……

噢,不行。還是先別透露太多的好。先來回顧我的馬車離開可怕的「貧瘠之宮」時的情景吧:我沒有回頭張望,也沒有朋友對我說「一路順風」,當然列文夫人也沒有站在窗邊朝我揮舞手帕。只有我坐在馬車裡,我的行李箱捆在馬車頂上。

「我們到了。」到達加萊的碼頭時,車夫對我說。此時天色已晚,在鵝卵石路面的前方,海面暗沉起伏,碼頭裡那些船的桅杆搖擺不定。我們的頭頂是嘎嘎叫著的海鷗,周圍的人們搖搖晃晃地來往於不同的酒館之間——夜色漸濃,喧鬧聲無所不在。我的車夫不以為然地左右看了看,然後站在踏腳板上,取下我的行李箱,放到岸邊的鵝卵石路上。他為我打開車門,頓時大吃一驚。我已經不是他當初接上車的那個女孩了。

為什麼?因為在旅途中,我換了衣服。我換掉了那套可憎的制服,如今穿著馬褲、襯衫、背心和緊身上衣。我摘掉了醜陋的軟帽,又取下髮夾,把頭髮束在腦後。走出馬車的同時,我戴上三角帽,然後彎下腰去,打開行李箱,車夫在一旁無言地看著我。我的行李箱裝滿了我痛恨的衣服和我打算丟掉的小飾品。我需要的只有裡面的挎包——還有我從箱子深處取出並系在腰間的那把短劍。接著我背上挎包,讓它遮住短劍。

「想要的話,就拿走這口箱子吧,」我說著,從背心裡拿出一隻小巧的皮革錢袋,取出幾枚錢幣。

「可來接你的人呢?」他說著,把錢幣塞進口袋,皺眉看著碼頭上那些縱酒狂歡的人。

「沒人來接我。」

他懷疑地看著我。「你在開玩笑?」

「不。我幹嘛跟你開玩笑?」

「都這個點了,你可不能自個兒在碼頭上遊盪。」

我把另一枚硬幣放進他的手心。他低頭看了看。

「不成,」他堅定地說,「我不允許,我擔心。」

我又給了他一枚錢幣。

「那好吧,」他不情不願地說,「反正也是你自個兒的命。只不過要記住,離酒館遠點兒,待在燈光下。留神碼頭,那邊的路很不平坦,經常有靠近想瞧瞧水面的倒霉蛋掉下去。也別跟隨便什麼人對視。噢,還有,你想做什麼都成,但記得錢包要藏好。」

我甜甜地笑了,而且確實也打算聽從他的忠告,只有關於酒館的那部分除外,因為我要去的地方正是那兒。我看著馬車離開,然後徑直朝著最近的那間酒館走去。

那家酒館沒有名字,只在幾扇窗戶上掛著一塊木製招牌,招牌上用粗糙的筆觸畫著一對鹿角——我們就叫它「鹿角酒館」吧。我站在卵石路上,正想鼓起進去的勇氣時,酒吧的門開了,一股溫暖的空氣撲面而來,我聽到了充滿活力的鋼琴聲,嗅到了麥酒的氣味,看到臉頰紅潤的男女彼此攙扶著走出門來。在門開啟的那一瞬間,我瞥見了酒館的內部,感覺就像看到了一口火爐。隨後酒吧的大門迅速合攏,周圍再次安靜下來,從鹿角酒館裡傳出的噪音也淡化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我振作精神。好了,埃莉斯。你想遠離那間拘謹死板的學校,還有你痛恨的那些規則和規章。門的另一邊和學校截然相反。問題在於:你真的有你想像的那樣堅強嗎?

——我很快就會發現,答案是否定的。

我走進酒館,彷彿踏入了一個純粹以煙霧和噪音構築而成的新世界。沙啞的大笑聲,鳥兒的嘎嘎聲,鋼琴聲和醉漢的歌聲朝我的雙耳襲來。

酒館很小,一頭有個陽台,房樑上掛著好些鳥籠,而且整個酒館充斥著酒客。他們或是坐在桌邊,或是躺在地板上,陽台上也滿是對著樓下的行人起鬨的醉漢。我站在門邊,躲在陰影里。附近的酒客們好奇地看著我,在喧囂聲中,我聽到了帶著挑逗意味的口哨聲。緊接著,一位系著圍裙的女侍者走了過來,將兩壺麥酒放到桌上。謝天謝地,那些男人的注意力都被酒吸引了過去。

「我想找一條明早出發去倫敦的船。」我大聲對她說。

她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翻了個白眼。「有什麼特別的要求嗎?」

我搖搖頭。什麼樣的船都沒關係。

她點點頭,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瞧見那邊那張桌子了沒?」我眯起眼睛,透過煙霧和酒客,看到了角落裡的一張桌子。「到那邊去,跟他們叫做『中間人』的傢伙談談。就跟他說是克萊曼絲介紹的。」

我仔細打量,發現那邊有三個人靠牆坐著,煙霧的帷幕讓他們看起來彷彿幽靈,就像受了詛咒的酒客靈魂,註定要永世出沒於這座酒館。

「他們哪一個是中間人?」我問克萊曼絲。

她壞笑著說。「就是中間的那個。」

我感到自己暴露在所有人的視線下,連忙朝著「中間人」和他的兩位朋友走去。我穿過酒桌之間,不時有人抬頭看我。

「這種地方居然來了個如此迷人的小傢伙。」我聽到了這麼一句話,外加幾句更加露骨、在此不便詳述的評論。感謝上帝,這裡煙霧繚繞,光線昏暗,人聲鼎沸,空氣里還瀰漫著酒味。這就意味著,只有離得最近的那些人才會真正注意到我。

我走到那三個面對著房間的「幽靈」面前——他們靠牆坐著,酒杯就放在手邊——把他們的注意力吸引過來。先前那些酒客或是朝我暗送秋波,或是板起臉來,又或是趁著醉意說些下流話,但他們只是用欣賞的目光看著我。「中間人」比他的兩位同伴矮小些,他的目光看向我身後,而我轉過身,恰好看到那位女招待咧嘴一笑,然後消失在人群里。

啊哦。我突然意識到,現在的我離門很遠。在酒館深處的這裡,光線更加昏暗。我身後的酒客們似乎圍攏過來。牆上的燈火搖晃了一下,我看到那三人正盯著我。我想起了母親的建議,又不禁思索韋瑟羅爾先生會說些什麼。保持警惕,不要輕舉妄動。評估局面。也別為自己沒有早想到這些而懊悔。

「像你這樣衣著體面的年輕女子為何獨自來到這種地方?」中間那人說。他板著臉從胸袋裡取出一支長柄煙斗,塞進他焦黑彎曲的牙齒間的某個豁口,用他粉色的牙齦咂了起來。

「有人告訴我,你能幫我找到一條船的船長。」我說。

「你找船長是要做什麼呢?」

「我要乘船去倫敦。」

「倫敦?」

「對。」我說。

「你是說去多佛吧?」

我漲紅了臉,暗自咒罵著自己的愚蠢。「當然。」我說。

中間人饒有興味地看著我。「你需要一位願意讓你搭船的船長,對吧?」

「沒錯。」

「噢,可你為什麼不坐郵輪呢?」

那種不知所措的感覺又回來了。「郵輪?」

中間人忍住沒有笑。「別介意,小姑娘。你從哪兒來?」

有人重重地撞在我背上。我用肩膀向後一推,只聽到有個醉漢撞到了附近的酒桌,酒水撒了一地,而他粗魯地抱怨了幾聲,隨後便躺倒在地上。

「從巴黎來。」我告訴中間人。

「巴黎?」他從嘴裡取出煙斗,一條口水滴到了桌上,而他沾著口水畫了個箭頭。「我敢說,你來自更體面的那部分巴黎,光從你的樣子就能看出來。」

我一言不發。

他把煙斗塞回嘴裡。他粉紅色的牙齦又咀嚼起來。「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埃莉斯。」我告訴他。

「沒有姓?」

我擺出不置可否的表情。

「你是怕我認出你的姓氏么?」

「我看重自己的隱私,僅此而已。」

他又點點頭。「好吧,」他說,「我想我可以幫你找到一位船長。事實上,我跟我的朋友們正打算去找那位呢。不如你跟我們一起去?」

他做出像是要起身的動作……

這不對頭。我繃緊身體,聆聽著周圍的喧囂,被酒客們推來擠去,但仍舊保持著鎮定。我微鞠一躬,目光片刻不離那三人。「感謝你們抽出時間,先生們,但我改主意了。」

中間人露出吃驚的表情,隨後咧嘴一笑,露出更多發黑的牙齒。這就是小魚看到的表情——將要吃掉它的大魚露出的表情。

「改變主意了?」他說著,左右看了看他那兩位身材高大的同伴,「這話什麼意思?聽起來像是你決定不去倫敦了?還是說你覺得我和我的朋友們不像常出海的人?」

「差不多吧。」我說著,裝作沒有注意到他左邊那人把椅子向後推了推,而他右邊那人以難以察覺的幅度身體前傾。

「你懷疑我們,是嗎?」

「也許吧。」我揚起下巴,承認道。我將雙臂交疊在胸前,同時也讓右手更加接近短劍的劍柄。

「這又是什麼原因呢?」他問。

「噢,首先,你沒問過我能負擔多貴的船費。」

他又笑了起來。「噢,你肯定有辦法掙出這筆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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