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Ⅱ-16

艾弗里是花匠的大兒子,可重要的是,最終的繼承人是戴斯蒙德。

沒過多久,我們就知道了他繼承了多少他父親的東西。

我回過頭看扎拉,但被花匠擋住了。我越過戴斯蒙德傷心的目光,直接走了。

我把食盤還回廚房——然後愉悅地享用了洛蘭的抽泣,還有她一英寸長的雞窩頭——有幾個女孩邀請我過去,但我沒答應,回了自己的房間。大概過了半小時,牆落下了。扎拉病得太重了,花匠沒辦法來場最後的幽會了,況且戴斯蒙德也在。我蜷在床上,看著劇本,空白處的每一條筆記都讓我多了解了菲麗希緹·法靈頓一點。

大約早上三點的時候,堵住我門口的牆移開了。也只有那面牆——可以眯著眼看到旁邊兩邊的門洞,那是瑪蘭卡和伊瑟拉的房間。依然看不到展示櫃,門洞上的牆還在原地關著。她們已經在那兒幾個星期了,每次我睜開眼沒看到屍體,就感覺快活了一點點。我用手指夾著書,準備好要應付走廊里的花匠,他肯定是一手解皮帶,滿眼是慾望。

但等著我的卻是戴斯蒙德,他淺綠色的眼睛旁滿是淤青,雙眼中露出的是幾個月來我沒見過的憂慮。他抓著玻璃牆支撐著自己勉強站著,雙膝也彎著,彷彿隨時都可能在搖晃中跪倒在地。

我仔細地合上書,放到書架上,在床上坐直。

他蹣跚地走了進來,最後終於狠狠地跪在地上。他把臉埋在手裡,又突然拿開手,像是那雙手不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似的盯著。他周身瀰漫著一陣酸得嗆人的化學製劑味,也就是我每次走到金銀花附近會聞到的氣味。然後他彎腰倒在地上,額頭緊貼著冰冷的金屬地面,整個身體都不斷顫抖。

大概過了十分鐘,他才說話,聲音嘶啞殘破。「他跟我保證說會照顧好她。」

「是。」

「可是他……他……」

「讓她免除了痛苦,還防止她腐敗。」不帶感情。

「……殺了她。」

那麼也不完全像他父親。

我脫了衣服,跪在他面前,給他解開襯衫。他很嫌惡地看了我一眼,一下把我的手打掉。「我幫你洗澡——你熏死人了。」

「甲醛。」他吐出兩個字。這回老老實實地讓我脫了衣服,跟在我後面跌跌撞撞地被我拉到房間裡面洗澡。我打開花灑,用熱水把他澆了個透。

後面發生的事情沒有任何情色意味。就像索菲婭的女兒們快睡著的時候,我給她們洗澡一樣。我告訴他往前靠,抬手,閉眼,他就照做,可是完全麻木,像是聽不懂話的機器人。我的洗髮水和沐浴露都是果味的,香氣襲人,在我給他從頭到腳洗好之後,唯一剩下的化學味來自他的衣服。

我用毛巾把他裹起來,再用他的一隻鞋把他的衣服推到外面的走廊里,然後才回來把我們兩個弄乾。還要一直幫他擦臉——洗澡的時候沒看見,他的淚一串一串地往下掉。

「他給她打了什麼東西,讓她睡覺,」他輕輕地說,「我以為我們要把她運到外面的車上,但是他打開了一個我從沒見過的房間。」他突然打了個冷戰。「她剛睡著,他就給她穿上一個橘黃的裙子,再把她放在一個做防腐的桌子上,然後他……他鉤住……」

「求求你別跟我講細節。」我平靜地說。

「不行,我一定要說,因為總有一天他也會這麼對你,是不是?這就是他留住你們的方法,把屍體防腐處理了,你們就能永生不老。」又是一個冷戰,因為抽泣而破聲,但他繼續說著。「他站在那裡給我說明所有的步驟。他說,我總有一天也能獨立完成。他說,愛不只是歡愉;他說,我們也要願意做那些難以下手的事。他說……他說……」

「好了別說了,你還在抖呢。」

他任憑我帶他走到床上坐著,幫他蓋好毯子,我坐在他旁邊,雙手抱膝坐在毯子上。「他說,如果我真的愛你,我不會讓其他任何人的手來照顧你。」

「戴斯……」

「他給我看了一些其他人。我以為……我以為他只是把她們扔回大街上了!我不知道……」他徹底崩潰了,哭得連床都跟著顫抖起來。我在他後背上劃著圈地撫摸他,他哭得快喘不上氣了,可我也沒有更多辦法再安慰他了,因為他還不知道真正的真相呢。扎拉是因為骨頭感染了,他以為所有受傷的人都自殺了,或者完全放棄了自己,所以才死了。他不知道這些人的態度或是年齡的問題。

而在他被打擊得接近崩潰的狀況下,我也沒法親口告訴他這些。我不能利用一個被擊垮了的他。我需要一個勇敢的他。

我當時覺得他永遠都不會。

過了幾分鐘,他才能說出話來:「她自己挑了玻璃櫃。他逼我把她扛過去,教我怎麼擺她的姿勢,怎麼把玻璃完全封好,然後才能倒樹脂進去。在他關上玻璃櫃前,他……他……」

「跟她吻別了?」

他哭得打嗝,點頭的時候像在抽動。「他對她說愛她。」

「他就是這麼理解的,按他的方式愛她。」

「你怎麼能忍受跟我在一起?」

「有時候我真的忍不住,」我承認。「我一直在跟自己說,你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你還不明白你父親和哥哥做了多少缺德事,有時候我只能用這樣的方式勉強跟你在一起。但是你……」

「請你告訴我。」

「但你沒膽量,」我嘆了口氣。「你知道把我們困在這裡是不對的。你知道這是違法的,你知道他強姦我們,現在你也知道了他會殺了我們。在這裡的一些女孩,她們的家人可能一直在外面找她們。你知道這是不對的,可你卻不報警。你說過,你要為了我學會更勇敢,可是你沒有。我也真的不知道,你到底能不能。」

「知道這一切……把這些事都挖出來……就是要逼死我母親。」

我聳聳肩。「假以時日,也會逼死我的。懦弱膽怯可能是人類的天性,但它更是一種自我的選擇。你知道這座花園卻不報警,把我們留在這裡過一天,就是你一次次地重複自己的選擇。事實就是這樣,戴斯蒙德。你不過是假裝不下去了罷了。」

他又開始哭,或者說還在哭,他被震驚得天翻地覆無力招架。

天還沒亮,他一言不發地躺在我的床上,等到第一縷陽光照進花園,他才拿起自己滿是甲醛味的衣服站起身走了。

之後的幾周他只來過花園一次,沒跟我說話。他只是看看牆升起來後,凝固了的松脂裡面的扎拉。牆都升起了,整個夏天裡曾經模糊不清的現實,也終於被擊碎,在耳邊陣陣迴響。我們是蝴蝶,我們短暫的生命會在玻璃櫃里結束。

「等一下,我記得你說過是因為基莉。」埃迪森說。

「是說過,沒錯。我馬上要說到她。」

「哦。」

她用拇指撫摸著小藍龍的脖子,然後做了一個深呼吸。「基莉是四天之前來的。」

我兌現對扎拉的承諾是需要一定時間的。我告訴花匠原委之後,他已經同意了要給我們買一整套《仲夏夜之夢》,可是他要求事情「按規矩來」。他定了各種服裝,又給了福佑一箱彩陶,差不多有她人那麼重,讓她給每個人做花冠。我們大家都分好工了,也訓練了一些女孩發音。有些姑娘讀過一兩部英文戲劇,但大多數姑娘還沒經歷過這種袒露自己的方式。

我跟內奧米一起生活了將近兩年時間,她喜歡穿著內衣,趁刷牙的時候,在公寓繞圈兒地念她的獨白。

沒錯,就是刷牙的時候,所以她刷起牙來沒完沒了。

到晚上了,花匠讓洛蘭安排了一場晚宴,地點是小河的兩邊。我們坐的椅子很奇怪,像是軟墊椅子,又像懶人沙發,都是亮色,每個人還有一條半透明的絲綢長袍,也是五顏六色,不過頭一次跟我們背後的顏色沒什麼關係。我讀的是海倫娜,花匠給我的是一件森林綠和青苔綠的長袍,還有一層深玫紅色的點綴。因為這層點綴,福佑給我搭配的是玫瑰花冠。

大多數女孩在戴花冠的時候都把頭髮披下來了,不過是因為我們那天晚上可以這麼干。

我們一起準備的時候差點就要笑出來了。我們是為了扎拉才做這件事的,但是花匠卻把它融入了自己的想像。即使他明白我們這麼做的原因——我很肯定他是清楚的,可他還是覺得我們這樣只能表示,我們在他的溫柔呵護下生活得多麼幸福,感恩戴德地想要為他表演一齣戲劇來取悅他。那個男人有一種讓人驚嘆的才能,就是只看到自己想看的事。

他都沒注意到,洛蘭買了一頂假髮,假裝她還有一頭長長的秀髮供他把玩,變態賤人。

他還說服了戴斯蒙德來參加。

我猜戴斯蒙德因扎拉的死,挺煩躁的。戴斯蒙德像他爸爸,但是他沒繼承他爸爸的全部思想。戴斯蒙德從這件事中只能讀出「謀殺」二字,可是他依然沒有行動。

花匠看到兒子整整一周一句話都不說,還玩失蹤,終於忍不住,在早飯前來到我房間。「戴斯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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