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Ⅱ-04

她瞧著埃迪森,眼神犀利,他忍不住笑了。「我不會道歉的。」他直率地說,「這是我的工作,我必須要查證所有的事實,組成一個對付他的利器。醫生說他准能撐到審判的時候。」

「可惜了。」

「審判意味著正義。」他猛地說。

「某種程度上,算是吧。」

「某種程度?這——」

「難道『正義』能夠改變他做過的事嗎?我們經歷的哪一點能改?能讓玻璃櫃里的女孩起死回生嗎?」

「是不能,但是可以防止他繼續這樣。」

「他死了就不會了,也不會引起轟動或是浪費納稅人的錢。」

「回到瀑布。」維克多見埃迪森還想申辯,馬上下了指令。

「掃興。」女孩小聲說。

「求我一件事,瑪雅。」

他眼睛露出挑戰的神情,聲音里也是。

他期待我跟他提出個無理的要求,比如說自由;他或者期望我像洛蘭那樣,跟他提出要走出花園,但那根本不是什麼自由。

我很明白。不要提不該有的要求,像扔掉搭訕人給的電話號碼一樣,不要抱希望。

「這個攝像機能撤掉嗎?別裝新的了。」我馬上提問,然後看到他陰鬱的臉上閃過一層訝異。「不要攝像機,不要麥克風?」

「就這樣?」

「能有個實實在在私人的空間就好了。」我聳聳肩,解釋了一下。好久沒有過讓頭髮披在後背和肩膀的感覺了,一種挺奇怪的感覺。「我們去哪裡都被你看見,哪怕想看我們上廁所都能辦得到。只要在一個地方不裝攝像頭就夠了。這樣能讓我們緩解一下緊張的神經,對精神健康大有幫助。」

他盯著我看了很久,然後才說:「對你們都有好處。」

「對的。」

「我讓你求我一件事,可你求的是對你們都有好處的事。」

「對我也有好處啊。」

他又大笑起來,伸手一下把我摟到胸前親起來。然後就是解我的扣子,把我放到一塊較低的被水霧弄濕的石頭上。我閉上眼,思緒飄到《安娜貝爾·李》上,想到她在海邊那個王國里的墓。

我想天使不會嫉妒我的。

她回答問題的時候可以講那麼多話,多得嚇人,可是完全沒有回答問題。維克多心裡湧上一個有點邪惡的想法,如果現在把這姑娘放到法庭上,看著雙方律師互撕該是什麼場景。雖然她說得很直接,可她總是繞圈子,避重就輕,答非所問。問她男孩的事情,她好像就從那開始說,可是不知怎麼就繞到別的事情上了,說來說去,關於男孩的事提了就過。律師肯定會恨她的。他剋制住自己的衝動,把男孩的照片找出來,正對著她放在桌上。

一開始她故意不看,眼睛一會兒瞅鏡子,一會兒瞅地面,再看看燒傷的地方,摸摸割破的傷口,然後用了渾身力氣嘆了口氣,直視著照片。她輕輕地拿著照片的邊沿,仔細看著從駕駛證上揭下來的因放大而有點模糊的照片。拿著照片的手開始發抖,但是沒人說話。

「你會習慣於花園裡的生活,」她焦慮地說,「就連有新的女孩進來也會習慣,有人死了就會有新人新來。可是,突然有一天,一切都變了。」

「什麼時候?」

「就在正好半年前。艾薇塔去世後的幾天。」

也許是因為艾薇塔是那種你不得不愛的人,也許是因為她死得太突然了,大家都沒思想準備;也許是因為花匠的反應,那麼赤裸裸。

不管到底是什麼原因,在艾薇塔事件之後,整個花園都瀰漫著一股絕望的腐臭。大多數女孩都躲在自己的房間里,洛蘭只能把三餐放在托盤上給我們送過來,老天,差點沒把她氣瘋了。當然了,她也跟我們的心情差不多,不過理由不同。我們是為艾薇塔哀悼。她哀悼的卻是另一副展示櫥依然沒有她。

媽的變態。

晚上的時候,我受不了光禿的四壁和死寂,從房間里走出來。還沒到周末,所以也不用擔心有維護的人,或者牆降下來什麼的。我出來閑逛也沒什麼不對的。有時候,幻想自己是自由的,幻想自己可以做出選擇,這種幻想比被困本身更令人痛苦。

這樣並不會在花匠想找我時找不到我,而他當時恰好跟別人在一起。

晚間的花園寂靜無聲。雖然有瀑布的嘩嘩聲、水流的潺潺聲,還有機器的嗡嗡聲、習習的微風聲,以及四周零零散散的姑娘們低聲捂著嘴的哭泣聲,期期艾艾的,但跟白天比起來,這時候幾乎就是悄無聲息了。我拿了書和燈,走到崖上的一處大石頭上坐了下來。我把那塊石頭叫做日沐石。

福佑說該叫獅子王石,我說你去找一個獅子來舉啊,她只有大笑了。

她真的用軟陶做了一頭獅子,我看著快笑死了,等我笑得緩過勁兒來,她就把捏好的小獅子遞給了我。獅子王從此就在我床頭的架子上坐著,跟我其他最珍貴的東西在一起。我猜它現在還在那兒,或者在那之前它還在……

午夜的時候,福佑來崖頂找我了,扔給我一個小雕塑。我把小雕塑放到燈下一看,原來是一隻盤龍。深藍色的龍,頭彎在肩膀上,大大的黑眼睛,眼睛上的骨形狀讓我覺得它是天底下表情最喪的雕像了。「它怎麼哭喪著臉啊?」

她瞪了我一眼。

好吧。

龍的家就在辛巴旁邊,獅子是開玩笑捏的,但這條龍是切切實實有寓意的。

但是那天它剛成形,樣子很傷心,福佑也是又氣又傷心,所以我把它放在膝蓋上,接著讀我的《安提戈涅》了,直到她又開口說話。

「如果我的房間還沒被動過,你覺得我還能拿回那些小雕塑嗎?還有那些紙折的小動物?還有……嗯,所有的那些東西。行嗎?」

「我們可以請示。」維克多沒直接回答,她嘆了口氣。

「為什麼讀《安提戈涅》?」埃迪森問。

「我一直覺得她很酷。她既強壯又勇敢,而且機智過人,也不會受情緒影響,她死了,但是她堅持了自己的原則。她被判要在墓穴里度過餘生,但是她才不管那一套,自己懸樑自盡了。還有她的未婚夫,愛她那麼深,聽到她死的消息也差不多要死了,還想把自己的父親給殺了。後來他當然也死了,因為是古希臘悲劇嘛,古希臘人和莎士比亞都很喜歡殺人的。不過寫得很好。每個人都要上這一課,知道最後都會死。」她把照片放下,用手捂住男孩的臉。維克多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不過如果我知道福佑會跟我一樣的話,我可能會選本別的書帶上了。」

「嗯?」

「那本書好像啟發了她。」

我讀書的時候,她就在旁邊走來走去,從樹上摘葉子,然後又撕碎了撒在地上,光是看地上撒落的碎葉,你就知道她怎麼走的。每走一步,她都又是嚎又是罵的,所以我一直沒答理她,一直到聲音聽不見為止。

她走到人造懸崖的最邊沿上,站在岩石上踮起腳,雙手大大地張開。及膝黑裙的縫隙間露出的蒼白皮膚,似乎在月光下閃閃發光。「我可以跳下去。」她小聲說。

「可你不會的。」

「我會的。」她非這麼說,我只有搖頭。

「但你不會。」

「我會的!」

「不,你不會。」

「我他媽為什麼不會跳?」她轉過臉來,叉著腰問我。

「因為你不能保證跳下去就能死,如果只是受傷,可能還不至於要他殺你的地步。這個高度摔下去不一定。」

「艾薇塔摔的地方還沒這高呢。」

「艾薇塔摔下去的時候脖子碰到樹杈了。你跟我運氣差不多,你要是試試的話,估計就只會受傷,等傷痊癒了,不過是多了幾處淤青而已。」

「去他媽的!!」她重重地坐到我旁邊,把臉埋在臂彎里抽泣。福佑比我早三個月到花園的,那個時候她已經待了二十一個月了。「為什麼沒有更好的選擇?」

「喬安娜把自己淹死了。跳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死。她那樣是不是比跳崖少了點兒痛苦?」

「皮婭說跳崖也不管用。他在岸邊裝了感應器,如果水位漲高了,他就會收到警報,然後他就會查看監視器。她說不管是誰,離她最近的攝像頭都會跟拍。」

「你等到他不在花園的時候,或者出城的時候再一心求死,就有充足的時間淹死自己了。」

「我不想被淹死。」她嘆了口氣說,然後做起身子,用裙子抹了抹眼淚。「我不想死。」

「每個人都會死的。」

「那我不想現在死。」她吼出來。

「那還跳什麼?」

「你真是一丁點兒同情心都沒有。」

不完全對,她也知道,不過也是對的。

我合上書,關了燈,把燈和書都放到地上,再把哀傷的小龍放在書上面,然後蜷縮起身體,跟她躺在一塊兒。

「我真是煩死這地方了。」她小聲說,即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