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Ⅱ-03

她的皮膚散發著烏木的光澤,經淺灰色的床單一映襯,極像是藍黑色,頭髮剃光後,臉型像是活生生從埃及金字塔的牆壁上拓下來的。利昂奈特去世後的那幾天,我發狂一樣地想要找點事來做,不管什麼事都行,但是我和福佑和利昂奈特不同,我不想也不會做什麼東西。我讀書,讀很多書,但是我自己寫不出東西。福佑埋頭做軟陶,爐子里都是她塞進去的小雕像,後來有一半兒都在她發脾氣的時候毀了,可我連這種發泄渠道都沒有,不管是做東西還是毀東西。

三天後,花匠帶來一個新的女孩,再沒有人像利昂奈特那樣和藹與優雅地給她作介紹,其他女孩看她還不適應,也不想搭理她,我不知道利昂奈特做這件其他人想都沒想過要做的事有多久了。

喬安娜去世之後的幾天里,我在想我要——如果有的話——對她的選擇負多大責任。如果我給她介紹現狀的時候再婉轉溫和一些,如果我同情心強一點,再多安慰她一下,或許她可能會繼續守著她媽媽說的那種希望。也許不會。也許第一眼看到花園,第一次意識到無法改變事實,就已經意味著她生命的結束。

可是我已經沒機會問她了。

所以我一直跟著新來的女孩,用我最大的耐心陪著她,收起所有尖刻的冷言冷語,可是她哭的次數太多了,我的耐心也都用完了,有時候福佑會在我撐不住的時候過來幫幫我。

福佑不是自己過來——完全反過來——她把艾薇塔送過來。我很希望自己能在很多方面變好點兒,變成艾薇塔那樣又甜又真誠的人。

她做完第三套文身之後那天,我陪了她整整一夜,一直等到飯里的安眠藥起了作用。平時,我會直接走掉的,但是那天我發現了一些不對勁兒,我想在她不知情的時候查驗一下。所以聽到她發出沉穩的呼吸聲,看到她身體完全放鬆時,我並沒動作,等藥效再發揮一會兒,我要確保她睡熟了。

大概在她睡著一小時以後,我把書放在了一邊,把她的身體翻過來。她喜歡仰躺著睡,但是文身的時候她會側卧,以免剛受傷的地方被壓到。圖書館裡的那本蝴蝶書——上面有利昂奈特在書的邊角空白處留下的筆跡,有蝴蝶名稱的目錄,以及各個蝴蝶在大廳里的具體位置——讓我知道了花匠給她選了鐮刀橘尖蝶。這種蝴蝶的翅膀大部分是白色的,兩個前翅的尖端是橙色。不知道為什麼,他喜歡給膚色較深的女孩子選白色或淺黃色的蝴蝶,我猜想大概是擔心深色不顯色吧。女孩文身的橙色部分已經完成,現在在做白色的部分,但是我總覺得哪裡不太對。

我現在不用驚動她,就能好好地低著頭仔細看。她的背上有很多地方腫起來了,像是文身底下長了鱗片一樣,白色的部分有很多可怕的大水泡,橙色的翅尖部分也一樣可怕。我發現,她的脊椎骨旁邊,連著黑色的邊框和脈絡的部分也起了泡。我取下一個耳釘——花匠沒收走——然後小心地戳破了一個小水泡,流出來的大多是無色液體,但是我再按了一下,一種奶白色的東西就流了出來。

我在洗手池裡把耳釘洗乾淨,再把耳朵上的另一隻耳釘也取下來,我想這該怎麼辦。我不確定她這是對墨水起反應,還是對針頭起反應,但這肯定是過敏反應。當然這不像花生過敏那種即刻要人命,但文身部分好像也不會自己癒合,繼續感染下去可能也會像組織胺反應那樣導致死亡,反正洛蘭心情好的時候是這麼跟我們說過。

當然了,她心情好時,就肯定是我們受苦的時候,那次她是在給福佑拔腳上的碎片,福佑那個疼啊,她當時肯定爽。

我想不出好辦法,只能回到女孩身邊,想看看各個部位的反應到底有多嚴重。我才仔細查看了橙色部分和白色部分的一半,然後我就覺得有點不對。

花匠來了。

他斜倚在門洞旁,拇指搭在壓紋卡其褲的口袋上。女孩們睡覺的時候,花園裡的燈就全關了,大家都不知道晚上會不會被捕蝶人臨幸。利昂奈特安慰新來的女孩的時候,他從沒動過她,不過,我不是她。

「你看起來很擔心啊。」他沒打招呼,直接來了這麼一句。

我指了指女孩的後背。「她恢複得不好,好像無法癒合了。」

他一邊往房間里走,一邊開始解袖扣,然後把墨綠色的襯衫袖子挽到胳膊肘,淺綠的眼睛在墨綠的映襯下散發著寶石般的光芒。他溫柔地用手按了按女孩的後背,發現了背後的水泡,臉上的表情慢慢由關心變成了深深的悲傷。「每個人的文身反應都不同。」

我本應該感到悲傷,憤怒,或者困惑。

可我只剩下麻木。

「你要對沒做完翅膀的女孩怎麼樣?」我靜靜地問。

他立刻給了我一個體貼的表情,不知道我是不是第一個問這個問題的人。「她們都被好好地葬在房子下面。」

埃迪森咆哮出來,抓過筆記本問道:「他說沒說在哪裡?」

「沒說,但是我猜想,那地方挨著河。有幾次他來花園的時候,鞋子上有泥,臉上掛著哀怨的表情,他還會給福佑帶河邊的石頭過來,給她的雕塑做底基。不過我從樹上看不到。」

他把鋁箔紙團成一團,扔向單向鏡。「找人到河岸邊去搜,看看有沒有墳墓。」

「你可以說『請』嗎。」

「我交代他們任務,又不是請他們幫忙。」他咬牙切齒地回答道。

她聳聳肩。「吉利安干任何事都會說請,瑞貝卡也是,就算是給我們分派工作區域。不過,那大概就是我喜歡給吉利安打工的原因。他讓整個工作環境都變得很舒服而且受人尊重。」

她還不如直接一巴掌打在他臉上。維克多看到埃迪森的怒火從領口一路燒上臉,便扭開頭去,免得笑出聲來,或者說免得讓他看到自己在笑。「光是那些沒做完翅膀就死了的姑娘嗎?」他很快問。

「不是。如果她們意外死了,翅膀也毀了,他就不會展示翅膀,屍體也就進不了玻璃櫃,艾弗里會把她們埋了,那之前還會用鞭子抽,抽到傷疤把文身蓋住了才罷休。」她輕輕地摸了摸脖子。「吉賽爾。」

「你們就談了那麼多,是嗎?」

「不是,不過你已經知道後文了。」

「沒錯,不過我還是想聽你說下去。」他的回答跟對女兒們的手段如出一轍。

她揚起了一條眉毛。

跟利昂奈特一樣,我常從醫務室借個高腳凳過來守在女孩旁邊。坐在床邊大概也可以,不過這樣能給她多騰點空間,給她留一點自己的領地。花匠從不能理解什麼領地問題。他會坐在床頭,背靠著床頭板,把女孩的頭放在大腿上,然後用手摸她剃光了的頭。就我所知,在女孩文身完全做好之前,在女孩沒有被他先強姦之前,他從不去她的房間。

畢竟,只有做了,她們才是他的。

不過那個時候,他不是來看新女孩的,而是找我談話。

他看起來也並不著急。

我把腳拿到座椅上來,在小小的高腳凳上盤著腿,把書攤開放在膝蓋上,靠讀書填補這空蕩蕩的空間,等他伸過手來慢慢合上我的書,我才拿正眼瞧著他。

「你觀察我家人多久了?」

「差不多從翅膀做好的時候開始吧。」

「可是你什麼都沒說過。」

「沒跟你提過,也沒跟其他人提過。」就算是利昂奈特和福佑也沒有,雖然我想過,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沒說。也許把他想成我們的捕獲者更容易吧,加上個家庭就……呃,就好像錯得更離譜了。光是錯上加錯這點已經夠煩人的了。

「你看到我們的時候在想什麼?」

「我覺得你妻子病了。」我幾乎沒跟花匠說過謊;我也只會說真話。「我覺得她怕艾弗里,但是又不想表現出來,我還覺得她更偏愛你們的小兒子。我覺得她很珍惜你們一起散步的時間,只有那時候她才會得到你的全部關注。」

「從那幾棵樹上就得到了這些結論?」謝天謝地,我覺得他看起來像是覺得好笑,沒別的意思。他換了個坐姿,讓靠著床頭櫃的背更舒服些,一隻手墊在腦後當墊子。

「我說錯了?」

「沒錯。」他低頭看了眼腿上的女孩,又回頭看我。「她得了心臟病,有好幾年了,目前還沒嚴重到要做心臟移植的地步,但是生活質量大大下降了。」

所以她妻子也是某種蝴蝶了。「這是其一。」

「她確實偏愛小兒子。她特別喜歡他,他成績很好,對人和善禮貌,鋼琴和小提琴也演奏得很好聽。」

「其二。」

「我忙著照顧花園和生意,她忙著慈善項目和籌劃,我們經常不在一塊兒。只要在市裡,我們就會騰出下午的時間一起散步,這對她的心臟也有好處。」

「其三。」

除此之外,剩下的一個理由總是最難的,哪個父母都不願承認這一點。

所以他也沒有。他沒說,也就是用沉默證明了事實。

「瑪雅,你對所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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