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1774年,十六年後 1778年1月7日

查爾斯已經開始怨恨華盛頓,而我們刺殺行動的失敗更是加劇了他的怒火。他把華盛頓的倖存當作是對他個人的冒犯——他怎麼敢活下來?——所以他從未原諒華盛頓。沒過多久,紐約被英軍攻陷,差點被捕的華盛頓因此飽受責難,尤其是查爾斯對他大肆攻擊,而且,對於華盛頓隨後橫渡特拉華河的突襲行動,他也異乎尋常地無動於衷,儘管事實上,華盛頓在特倫頓之戰的勝利已經讓革命者們重拾信心。對於查爾斯來說,華盛頓隨後輸了布蘭迪萬河之戰,並因此丟了費城,才對他更為有利。華盛頓在日耳曼敦對英軍的攻擊成了一場災難。如今則是福吉谷。

贏得懷特馬什之戰後,華盛頓將部隊帶去了他希望更為安全的地方等待新年的到來。而他選擇的有利地點,就是位於賓夕法尼亞的福吉谷:這一萬兩千大陸軍,裝備殘破,疲憊不堪,當他們行軍紮營,準備過冬的時候,沒有鞋穿的士兵在地上留下了一長串的血腳印。

福吉谷是個爛攤子。食物和衣物都嚴重短缺,大量的馬匹飢餓致死,或者也餓得精疲力竭。傷寒、黃疸、痢疾和肺炎在軍營各處肆意流行,奪走了上千人的生命。士氣和紀律幾乎已經蕩然無存。

不過,儘管丟掉了紐約和費城,儘管他的軍隊正在福吉谷經受漫長、緩慢而寒冷的死亡,華盛頓身邊卻還有他的守護天使:康納。而康納,出於年輕人對什麼都確信無疑的天性,他相信華盛頓。我根本不可能用語言說服他,事情與他認定的並不一樣,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不管我說什麼都不可能讓他相信,實際上是華盛頓該為他母親的死負責。在他心目中,該負責的人是聖殿騎士——誰能怪他得出這個結論呢?畢竟,那天他看到了查爾斯。而且還不僅僅是查爾斯,還有威廉、托馬斯和本傑明也在場。

啊,本傑明。他是我的另一個問題。說得委婉些,過去這幾年裡,他已經成了騎士團的恥辱。在試圖向英國人兜售情報之後,他在75年被拖上法庭接受質詢,而帶頭審訊的恰恰正是喬治·華盛頓。當時,正如本傑明自己在幾年前所預計的一樣,他已經被任命為大陸軍的首席醫務官和醫療總管。他被判「通敵」罪名成立,隨後入獄服刑,實際上,此後他一直被關在牢里,直到今年早些時候才被釋放——然後他就立即失蹤了。

至於說他是否已經公開放棄了騎士團的理想,就像布雷多克在多年前所做的那樣,我並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很可能是盜竊運往福吉穀物資的幕後黑手,自然,這讓駐紮在此的那些可憐人處境更加艱難;我也知道他已經背棄了騎士團的目標,轉而追逐個人的利益;我還知道,必須有人出面阻止他——我決定自己來承擔這個任務,我從福吉谷附近出發,騎馬穿過寒風凜冽、白雪皚皚的費城野外,直到抵達本傑明宿營的教堂。

我在教堂里尋找丘奇。但這裡已經人去堂空。不僅昔日的教會已經廢棄了這座教堂,本傑明的手下也離開了這裡。幾天前他們曾經在這兒待過,但現在——這兒什麼都沒有。沒有物資,沒有人,只有火堆留下的殘跡,已經完全冷卻,還有許多形狀不規則的泥斑,搭過帳篷的位置還留下了幾塊沒被雪覆蓋的地面。我把馬拴在教堂後面,然後走了進去,教堂里冰冷刺骨,和外面一樣冷得讓人感覺麻木。沿著教堂走道出現了更多火堆的痕迹,門邊還有一堆木頭,我仔細觀察了一下,隨即意識到這是被劈碎的教堂長凳。看來對上帝的敬畏倒成了寒冷的第一個犧牲品。剩下的長凳在教堂兩側擺成兩行,正對著莊嚴肅穆、但廢棄已久的講壇,光線透過沾滿污垢的窗戶,從莊嚴的石牆高處照射下來,塵埃在明亮的光束下起伏舞動。粗糙的石質地板上散亂地放著各式各樣的板條箱,以及一些包裝留下的殘跡,我在教堂里來回踱步,四處轉了一會兒,偶爾我會彎腰翻動板條箱,希望能找到一些線索,搞清本傑明的下落。

隨後我聽見門口傳來了腳步聲,我愣了一下,隨即迅速地躲到了講壇後面,正當此時,巨大的橡木門不祥地嘎吱作響,緩緩地打開了,一道人影走了進來。這個人彷彿在遵循著我所做過的每一個具體步驟,他在教堂里來回踱步的樣子就和我剛才一樣,他翻轉板條箱,留心調查,甚至還無聲地咒罵起來,正如我剛才所做的那樣。

那是康納。

我從講壇後方的陰影里端詳著他。他穿著刺客的袍子,滿臉緊張,我就這樣看了他一會兒。這就好像是在看著我自己——年輕時的自己,身為刺客的自己,那是我原本該走上的道路,是父親培養我要走上的道路,若不是雷金納德·伯奇的背叛,這也將是我早已走上的道路。看著他——看著康納——我心中五味陳雜,激動難平:這其中有悔恨、有苦澀,甚至還有羨慕。

我靠近了他。我們來瞧瞧他到底是個多優秀的刺客吧。

或者,換句話說,讓我們來看看我的身手還有沒有生疏吧。

我出手了。

「父親,」他說,這時我已經撲倒了他,袖劍架在了他脖子上。

「康納,」我嘲諷道,「有什麼遺言嗎?」

「等等。」

「真是糟糕的選擇。」

他掙紮起來,眼中閃耀著怒火。「你來這兒檢查丘奇幹得怎麼樣,對嗎?確定他為你那幫英國兄弟們偷的東西夠多了?」

「本傑明·丘奇不是我的兄弟。」我嘖嘖道。「紅衣軍或者他們愚蠢的國王也一樣。我料到你很天真。可這也……聖殿騎士並不為王權而戰。我們追求的東西和你一樣,小子。自由、正義、獨立。」

「可是……」

「可是什麼?」我問道。

「約翰遜、皮特凱恩、希基。他們試圖偷走土地,洗劫城鎮,還想謀殺喬治·華盛頓。」

我嘆了口氣。「約翰遜追求土地,這樣我們就能保護土地的安全。而皮特凱恩旨在促進外交——這件事讓你給徹底搞砸了,後果足以挑起一場該死的戰爭。至於希基?喬治·華盛頓是個拙劣的領袖。他幾乎輸掉了自己參與的每一場戰鬥。這個人被他的猶豫不決和缺乏自信給毀了。瞧瞧福吉谷,你就知道我所言不虛。沒有他我們能幹得更好。」

看得出來,我說的話對他產生了影響。「聽我說——雖然我很樂意跟你繼續爭論下去,可本傑明·丘奇那張嘴就跟他的自負一樣膨脹。顯然你想找回他偷走的物資,而我想讓他受到懲罰。我們的利益是一致的。」

「你打算怎麼辦?」他謹慎地說。

我打算怎麼辦?我思索著。我看見他的目光落在了我頸前的護身符上,相反我也把目光放在他戴的項鏈上。他母親想必跟他說起過這個護身符,他無疑是想從我這裡拿走它。而另一方面,我們脖子上佩戴的東西都是對她的紀念。

「停戰,」我說,「也許——也許聯手一段時間對你我雙方都有好處。畢竟,你是我兒子,或許你的無知也還有救。」

我們沉默了一陣兒。

「或者如果你喜歡的話,我也可以現在就殺了你。」我笑道。

「你知道丘奇到哪兒去了嗎?」他問道。

「恐怕我也不知道。我原本希望等他,或者他的手下回到這兒的時候伏擊他。可似乎我來得太遲了。他們已經來過這裡,把東西都收拾乾淨了。」

「我也許可以追蹤他,」他說,嗓音里的語氣帶著一種奇怪的驕傲。

我向後退開,看著他有些賣弄的演示阿基里斯的訓練,他指向教堂地面上板條箱拖拽過留下的痕迹。

「這些貨物很重,」他說。「很可能是裝到四輪馬車上運走的……箱子里裝的是口糧——還有醫療用品和衣物。」

在教堂外面,康納指著一些被攪亂的雪。「這裡停過一輛四輪貨車……他們把物資裝上車的時候,貨車也就慢慢被壓低了。大雪掩蓋了車轍,但剩下的痕迹已經足夠了,我們還是可以跟蹤他們。跟我來……」

我勒馬靠近他身邊,我們一起策馬離開,康納指示著痕迹的路線,同時我努力不表露出內心的讚賞。我發現自己在為我們知識中的相似之處感到震驚,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注意到他正在做的事,正像是我在同樣的情況下可能會做的。離開營地大約十五英里之後,他在馬鞍上扭過身子,給了我一個勝利的眼神,以此同時,他指向了前方的小道。那裡有輛壞掉的二輪馬車,我們靠近的時候,車夫正在試著維修車輪,他喃喃自語道:「真是倒霉……要是修不好這鬼東西,我就要凍死了……」

他抬頭看到我們來了,臉上很是驚訝,而且還出於恐懼瞪大了眼睛。他的滑膛槍就在不遠處,但要伸手去拿還是太遠。我立即就明白了——正當此時,康納驕傲的開口詢問道:「你是本傑明·丘奇的手下嗎?」——他打算要逃跑,而且,他果真拔腿就跑。他很不明智的慌忙起身,跑進了樹林里,在雪地上明顯步履艱難的跋涉逃跑,笨拙得就像是一頭受傷的大象。

「幹得漂亮。」我微笑道,康納憤怒地瞥了我一眼,隨即跳下馬鞍,衝進樹林里追逐那個車夫。我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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